林黛玉是世外仙姝,不过骂人也是擅长的,特别是骂宝玉,你看她用过的词:呆雁、天魔星、狠心短命的……而说到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恐怕还是这一句:
“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所谓“银样鑞枪头”,指的是枪头看起来是银子打的,实际是用锡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中看不中用”。
林黛玉为什么笑宝玉“中看不中用”呢?咱们回到当时场景看一下。
事出《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当时正是阳春三月,天气晴好,宝玉随身带了部《西厢记》到大观园幽静处读。
他为什么到这无人看见的地方读书?现在不是常有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读书,要创设情境让别人看到,并且最好拍照发圈吗?
这一方面宝玉不是喜欢显摆读书的,读书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就跟喜欢创制胭脂花粉一样,没什么功利色彩的;另一方面在这个场景下是更为重要的——他读的是禁书。
别看《西厢记》如今是古典名著,其中片段还入了中学教材,但在宝玉那个时候,却是妥妥的“小黄书”,位于禁毁之列;薛宝钗小时候也读过的,相类的书,都被家长烧的烧、扔的扔了。
读这“少儿不宜”的书,当然要找个僻静所在。
但是正巧被黛玉发现了。
宝玉起先还拿自己在读《大学》《中庸》之类的书来哄她,但他哪里哄得了林妹妹?于是两人开始共读《西厢》。
黛玉一读之下,只觉“满口余香,辞藻警人,只管默默记诵”。
宝玉一看她如此喜欢,试问了一句“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回以“果然有趣”,宝玉胆子就大了,加上在这暖春里未免春情蓬勃,就笑引书中张生对莺莺说的话: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他这也算是活学活用,但是这种听起来像“表白”的话,却让黛玉生气了:
黛玉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黛玉和宝玉心心相印,那是没错的,那她为什么要生气?
一方面,她可以欣赏书中张生和莺莺的那种超越世俗的自由爱情,但并不意味着她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与宝玉来一场自由恋爱。
在婚恋上,黛玉是始终在等待长辈们给她作主的,仍然是恪守大家小姐规矩的,所以讨论书中人事,作为一种美丽的梦是可以的,用到她身上可不对了。
另一方面,在这个正为书中人物情感而心动的当口,宝玉说出这句话来,到底是真心还是调笑?黛玉吃不准宝玉是什么心态,像她这样要多想的,恐怕更多是理解为调笑呢!
那可不就是“欺负”嘛!
这下压力给到宝玉这边。他赶紧一如既往地讨饶:
“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宝玉也真是张口就来,比之前面的“表白”更属无稽,但这是真的着急,倒把林黛玉的气给消了,反觉好笑,于是说了这一句:
“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她说的这一句,同样是引自《西厢记》,却是第四本第二折中红娘嘲笑张生的,原文如下:
既然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到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言下之意,我家小姐都这么主动自荐枕席了,如今事情泄露了,你一个大男人反倒退缩了,可真是中看不中用啊!
说真的,女人勇敢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话说回来,刚刚宝玉引用了一句疑似“风话”,黛玉就生气,扬言要去向舅舅告状,她不也引了书中话语讽刺宝玉没用吗?是不是属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没说的,黛玉就是摆明了欺负宝玉拿她没辙。
当然宝玉是不会扬言要到贾母面前去告黛玉欺负他的。他也听出来了,黛玉尽管是真生气,甚至在那一瞬间真的想去告状,但是眼看宝玉讨饶,她就明白了,宝玉那不是故意欺负她,而是情热冲动。
所以黛玉反过来开起了宝玉的玩笑。这时她笑宝玉“银样镴枪头”的没用,倒不是意谓“有心无胆”,而是一听爸爸之名就怂。
这似乎也已在暗示,宝玉对黛玉有真情,那是没问题的,但是如要他勇敢争取“木石前盟”,恐怕是成问题的。
后来也有一个人对宝玉说过类似的话,那是有点讽刺宝玉“有名无实”了。
那个人就是灯姑娘。第七十七回,灯姑娘在宝玉来探望晴雯时把他堵在屋里了,目的是要见识一下这个“多情种子”是怎么个表现,就如同当初她找贾琏一样。
结果她发现:
“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
原来宝玉在女孩子们中间的“混”,跟灯姑娘所理解的“鬼混”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在她们那里用的是情。
当然,问题还是明确的。“没药信的炮仗”,与前面“银样镴枪头”一样,并非意指宝玉作为一个男人“没用”,但确实反映了宝玉性格上的一种明显的弱点,即在勇敢担当上是明显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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