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云,总低低悬垂在云南沱江镇上空,仿佛被湿漉漉的江水气息浸染了,沉甸甸压着小镇青灰的屋檐。端午临近,空气里便弥漫起艾草与菖蒲的清冽药香,家家户户门楣上,皆斜斜插着几束浓绿驱邪的枝叶。小镇的姑娘、妇人们早已忙开了,箬叶包裹着糯米的清香在小巷深处浮动,小孩子们颈项、手腕和脚踝上缠绕着五色丝线,如同身披了彩虹,在石阶上追逐跑跳。
张维生这个异乡人,背着半旧的画夹,被这人声、色彩和气味裹挟着,有些茫然地立在沱江镇狭窄的石板街心。他来自昆明,身上还带着点未散尽的学生气,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目光里满是好奇。他画夹里夹着几张沱江的速写,线条尚且稚嫩,可其中流动的水意与岸边竹楼的模糊倒影,却显露出几分捕捉神韵的渴望。
“先生,给要尝尝新出的虎头粽?甜咸都有嘞!”旁边一个头发花白、脸膛红润的摊主阿婆热情招呼着,竹簸箕里胖胖的粽子憨态可掬。
张维生腼腆一笑,摇摇头,目光却被不远处江岸鼎沸的人声吸引过去。他顺着人流,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推搡到了江边。
沱江在这里拐了个饱满的弯,水流略显湍急。岸边,几条新漆的龙舟排开,船身细长,船头高昂着彩绘的龙头,龙睛炯炯,龙须飞扬,威风凛凛。赤膊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油亮发光,围着龙舟做最后的检查,吆喝声、笑骂声混着江水汩汩的流淌,喧腾热烈,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张维生倚在一棵歪脖子的老柳树下,铺开画纸,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着龙舟的雄姿、汉子们绷紧的肌肉线条,还有江面上跳跃的粼粼碎金。正凝神间,一个清亮干脆的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喧闹的声浪里:
“阿岩哥,不要忙了整你啊个龙头!右边第三块舱板,喏,就那块,昨日试水就有点松,水直往舱里渗,再钉两颗钉子才牢靠!”
张维生循声望去。柳树投下斑驳光影里,站着一个穿靛蓝土布衣裤的姑娘,身形匀称结实,裤管高高卷过膝盖,露出一双被太阳晒得微黑、线条流畅的小腿,赤脚稳稳踩在湿润的江滩卵石上。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龙舟,乌黑浓密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眉头微蹙,眼神却锐利明亮,直直盯着船身。
被唤作阿岩的汉子抬头,抹了把汗,咧嘴一笑:“晚清妹,好眼力!放心,这就钉牢它!”他俯身操起榔头,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晚清……”张维生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注意到,她指点时,手腕上露出一只磨得发亮的旧银镯子,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道沉静的光。她专注地看着汉子们操作,那神态,既非旁观者的好奇,也非指挥者的倨傲,倒像是这龙舟、这江水、这节日血脉相连的一部分。
“晚清姐!”几个半大孩子嬉闹着跑过来,手里抓着刚在街市上买的艾草香囊,“阿婆说戴了不怕水鬼!”
李晚清转过身,脸上方才的严肃瞬间化开,笑意像初阳照在江水上,波光潋滟。她弯腰接过一个孩子递来的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香!阿婆的手艺最好了。”她顺手帮一个孩子把歪掉的香囊系正,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动作自然流畅。“等下龙舟赛,你们几个小猢狲不要往水边太挤,听到没?”
“晓得咯!”孩子们齐声应着,又一窝蜂笑着跑开了。她直起身,目光无意间掠过柳树下的张维生,落在他摊开的画夹上,似乎微怔了一下。那目光清澈坦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随即又转向了喧闹的江面。张维生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画纸上,一个模糊却生动的侧影悄然成形。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悬在头顶,将沱江的水面烤灼得一片耀眼的碎金。岸边人群的喧嚣如同煮沸的水,鼎沸到了极点。鼓声骤然擂响!咚咚咚——沉雄激越,一下下砸在人心上,震得水面都起了细密的涟漪。几条龙舟如离弦之箭,猛地破开水面,昂首的龙头劈波斩浪,水花激溅成雾。
“划啊!青岩寨!加把劲!”岸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白水村!超过他们!快!”
汉子们吼着号子,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桨片整齐地起落,狠狠切入水中,又带起大蓬雪白的水帘。龙舟在水面上犁开深深的沟壑,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鼓点越来越急,桨影翻飞如狂风暴雨,搅得满江沸腾。
张维生早已忘了画画,心口被那震天的鼓点和呐喊撞得怦怦直跳,血液仿佛也随着龙舟的疾驰而奔涌。他挤在人群最前面,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岸边低矮的护栏,只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青岩寨的龙舟眼看要冲过终点的浮标时,船尾一个年轻桨手因用力过猛,身体猛地一歪,手中的长桨脱手飞出,打着旋儿,竟直直朝岸边人群砸来!
“哎呀!”人群爆发一片惊呼,本能地向后躲闪。张维生只觉一道黑影裹着风声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侧身想躲,脚下湿滑的青苔却让他重心顿失。画夹脱手飞出,他整个人向后一仰,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扑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
岸上的惊呼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有人落水了!”
“是那个画画的昆明学生!”
水流比在岸上看到的要湍急得多,巨大的力量像无数只手撕扯着张维生。浑浊的江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心肺欲裂。他胡乱地扑腾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水流卷向江心,离岸越来越远。岸上纷乱的人影和嘈杂的呼喊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剩下绝望的窒息感和江底深处幽暗的引力。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迅速飘远、模糊……
就在这混沌的深渊边缘,一个身影如同矫健的江鱼,带着决绝的力量,猛地扎入翻腾的浊浪之中!那抹熟悉的靛蓝在水中一闪而没。
岸上有人失声尖叫:“晚清!是李晚清跳下去了!”
李晚清入水的姿态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她熟悉这沱江的每一股暗流,每一个漩涡。入水后,她并不立刻上浮,而是顺着水势潜游了一段,避开水面最汹涌的乱流,锐利的目光穿透浑浊的江水搜寻。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在水中无力沉浮的身影,被一股强劲的暗流裹挟着,正冲向江心几块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
她双腿猛地一蹬,身体如箭般射出。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每一次划动都异常艰难。她屏住呼吸,奋力前游,终于抓住了张维生胡乱挥舞的手臂。就在她试图拽着他向侧面较缓的水流带游去时,一股强大的涡流猛然袭来!两人被狠狠甩向礁石区。李晚清眼疾手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张维生,脊背重重撞上一块凸起的礁石,剧痛让她眼前一黑。更糟的是,她浓密的长发被嶙峋的石角死死缠住了!
冰冷的江水无情地冲刷着。张维生已陷入半昏迷,身体越来越沉。李晚清被头发死死缠在礁石上,每一次试图挣脱,头皮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时间在窒息和绝望中流逝。岸上的呼喊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亮光。右手艰难地摸索到左手腕上那只磨得光滑的旧银镯——那是阿妈留下的唯一念想。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用力一捋,将镯子褪下,用镯子边缘最锋利的接口处,狠狠地向缠绕在礁石上的那缕头发割去!一下,两下……坚韧的发丝在银镯的切割下终于断裂。她忍着剧痛和窒息,一手紧紧箍住张维生的腰,双脚在礁石上用力一蹬,借着反冲的力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他猛地向上方光亮的水面冲去!
“哗啦!”两颗头颅终于冲破水面。
“出来了!出来了!”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几只有力的手立刻伸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个浑身湿透、精疲力竭的人拖上了岸。张维生瘫在泥泞的岸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大口大口的江水,脸色惨白如纸,眼镜早不知去向,眼前一片模糊晃动的人影。李晚清跪在一旁,同样狼狈不堪,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急促起伏的肩背。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那只刚刚用来割断头发的银镯,此刻紧紧攥在她沾满泥污的手心里,硌得生疼。她低头看了看镯子,又抬眼望向惊魂未定的张维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镯子默默攥得更紧。
“晚清!你这丫头!不要命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挤过来,声音发颤,又是后怕又是责备,布满皱纹的手想碰她又不敢碰,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跟你爹当年一个脾性!”他转头朝人群吼,“还愣着做哪样?快!扶回去!煮姜汤!”
几个相熟的妇人赶忙上前,搀扶起虚脱的李晚清。她赤着的脚踩在粗粝的卵石上,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能走。走过张维生身边时,她脚步微顿,低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未散的紧张余悸,有确认他无事的释然,还有一丝张维生无法解读的、深水般的沉静。
“谢…谢谢你…”张维生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微弱。
李晚清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湿漉漉的辫梢滴着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被众人簇拥着,朝着镇子深处青瓦竹楼的方向走去,那靛蓝的背影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
人群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慢慢散去。龙舟赛早已无人关注,几条龙舟寂寥地靠在岸边,像激战后的疲惫战马。张维生被两个好心的镇民半扶半架着,送到镇上唯一一家简陋的“马店”安顿下来。一碗滚烫的、辛辣呛人的姜汤灌下去,他才感觉冻僵的四肢百骸慢慢有了知觉,冰冷的恐惧感也随着汗意一点点渗出。
暮色四合,像一块浸了水的靛蓝布,缓缓覆盖了喧闹又归于沉寂的沱江镇。张维生躺在马店咯吱作响的竹板床上,望着窗外竹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晃,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冰冷刺骨的江水,令人窒息的黑暗,礁石狰狞的轮廓……最后,是那抹决绝的靛蓝身影,和她在水中割断头发时那抹一闪而过的、玉石俱焚般的亮光。
他心头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混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沉重的感激。他必须去见她,当面向她道谢。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挣扎着起身,头还有些昏沉,他摸索着找到那副侥幸未被江水卷走的圆框眼镜,镜片上布满水渍和细小的刮痕。他小心地擦拭干净,戴上,眼前模糊的世界才重新清晰起来。他穿上勉强晾干的半潮衣服,脚步虚浮地走出马店,凭着模糊的记忆,向镇子深处李晚清家所在的方向寻去。
石板路被暮色浸润得发暗,两旁竹楼的轮廓在渐深的蓝色天幕下显得格外静谧。空气中飘散着艾草燃烧后清苦的余烬味道,还有家家户户飘出的、微带烟火气的饭菜香。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子尽头,依稀可见一栋傍着几丛粗壮凤尾竹的竹楼,楼上窗棂透出昏黄温暖的灯火。竹楼下的小院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姐,你的手!”一个男孩稚嫩的声音带着惊惶。
“嘘,不怕得,小石头。”是李晚清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一丝疲惫,“一点擦伤,没得事。莫让阿婆晓得,她又该念了。”
张维生停下脚步,隐在巷口一株芭蕉肥大的叶片后面。只见小小的院子里,李晚清坐在一张矮竹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盛了清水的木盆。她的弟弟小石头蹲在旁边,约莫七八岁,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臂。借着楼上窗口透下的微光和天边残留的最后一丝灰白,张维生清楚地看到,李晚清卷起袖管的小臂上,除了今日在礁石上撞出的新鲜青紫淤痕外,赫然还有几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扭曲的旧疤!那疤痕蜿蜒盘踞,在昏暗中像几条僵死的蜈蚣,触目惊心。
小石头用一块湿布,笨拙而认真地擦拭着她臂上沾的泥污和新伤渗出的细微血丝。晚清微微侧着头,昏黄的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眼神低垂,落在弟弟的头顶,方才在江边那锐利明亮的光彩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温顺的平静。
“阿婆说,阿爹的手上也有疤……”小石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哭腔,“也是在水里……”
晚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声音放得更柔:“傻话。阿爹是阿爹。姐这点伤算哪样?你看,疤早好了,不疼了。”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轻松,“快,帮姐看看灶上的药罐,水是不是要烧干了?那是给王阿公熬的。”
小石头应了一声,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姐姐的手臂,才起身跑向屋角的土灶。
晚清独自坐在昏暗里,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道最深的旧疤,动作很轻,像拂过一段沉重的、不愿触碰的过往。夜风吹过,院子角落一丛夜来香悄悄绽放,幽冷的香气弥漫开来,混着灶间飘出的苦涩药味,缠绕在暮色四合的小院中。竹楼上,传来几声老人压抑的咳嗽。
张维生屏住呼吸,静静站在芭蕉叶的阴影里。那些狰狞的旧疤,小石头那句“阿爹手上也有疤,也是在水里”,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之前单纯的感激。原来那江水中奋不顾身的一跃,那割断头发的决绝,并非偶然。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他默默退后几步,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越来越深的暮色里。道谢的话,此刻显得如此轻飘。
端午的正日终于到了。晨光熹微,驱散了江面最后一丝朦胧的雾气。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落水和救援,经过一夜的沉淀发酵,如同投入沱江的石子,涟漪已悄然扩散至整个小镇。张维生走在依旧飘着艾草清香的石板路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目光的变化。
早市依旧热闹,卖粽叶、香囊、雄黄酒的小摊挤挤挨挨。但当张维生走近,那些热烈的讨价还价声往往会瞬间低落几分。摊主们依旧招呼买卖,眼神却会在他身上飞快地掠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疏离。他听到低低的议论声,像风掠过竹叶的簌簌细响:
“……就是他,昆明来的学生哥,昨日被晚清那丫头从江里捞上来的……”
“啧,命大哟。那几块礁石底下,暗流旋得跟磨盘似的……”
“晚清那姑娘……唉,性子是硬,跟她爹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老李头不就是……为了捞王家那个掉江里的娃儿?命都搭进去了……这丫头倒好,一点记性不长……”
“嘘——小声点!人过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
张维生特意寻到昨日救起他的那段江岸。卵石滩上,被踩踏倒伏的野草还保持着昨日的凌乱,几处深色的印记,不知是泥泞还是干涸的水渍,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惊险。他弯下腰,仔细搜寻着。卵石缝隙里,一点黯淡的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正是李晚清那枚用来割断头发的旧银镯!它静静躺在几颗灰白的卵石中间,沾了些泥沙,接口处因昨日的用力切割而微微变形,边缘显得更加锋利了。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掌心,那微小的变形,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刻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紧紧握住,镯子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正午时分,镇子中心的晒谷坪上,按照习俗摆起了长长的“百家长街宴”。各家各户搬出自家的竹桌竹椅,拼凑成长龙。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最显眼的还是各式各样的粽子:三角粽、枕头粽、裹着五花肉的咸粽、蘸着蜂蜜的甜豆沙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糯米香、肉香和竹叶清香。
张维生被安排在长桌中段,同桌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几个眼神怯生生打量他的孩子。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他身旁一位牙齿稀疏、面目慈和的老阿公,大概是见他局促,主动夹了一个油亮亮的肉粽放到他碗里,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学生哥,压压惊。吃个肉粽,补补力气。”
“多谢阿公。”张维生连忙道谢。
老阿公抿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浑浊的目光似乎望着远处,又似乎只是沉浸在回忆里,慢悠悠地开了口:“沱江的水啊,看着清亮,性子野着呢……养人,也吞人。老李头,喏,就是晚清那丫头的爹,多好的水把式啊!那年发大水,上游冲下来个娃娃,卡在翻水坝的木头里,哭得都没声了……老李头二话不说就扎下去了……人是捞上来了,他自己……”老阿公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辛辣的液体压下喉头的哽噎。
同桌的另一个老婆婆接口,声音低沉:“晚清这丫头,命苦。她爹走那年,她和小石头都还小……性子是犟,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为这,她阿婆没少掉眼泪,怕啊……怕她走了她爹的老路。”老婆婆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前年夏天,也是涨水,几个娃娃在浅滩摸鱼,一个没站稳滑进深水涡子……岸上大人吓得腿软,又是这丫头,跟条鱼似的就钻水里去了……胳膊上那道大口子,就是被水里的断树枝划的,深得能见骨头哟……养了两个月才好。”
张维生默默地听着,碗里的肉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却觉得喉头发紧,难以下咽。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银镯。原来那臂上的旧疤,是更早一次奋不顾身的见证。他抬眼望向长桌的另一端。
李晚清坐在离他不算太远的位置,正低头剥着一个粽子,动作不疾不徐。
宴席散后,张维生鼓起勇气,朝着李晚清家走去。他得把镯子还给她,还要郑重地道谢。刚走到巷口,便看见晚清端着一个粗瓷碗,从自家低矮的灶房里出来,碗里冒着热气,飘散出熟悉的、浓烈的草药味道。她脚步很快,径直走向隔壁一栋更显陈旧的竹楼。
“王阿公,”她站在楼下,声音不高,清晰地传进张维生耳中,“药熬好了,您趁热喝。今日感觉给好些了?”
楼上窗户吱呀一声推开,探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病容憔悴的老脸。“晚清啊……又麻烦你了……”老人声音嘶哑,喘息着,“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人了……”
“不要说这种话。”晚清仰着脸,黄昏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神情是少见的温和耐心,“按时吃药,养着就好。我阿婆说,端午的草药最灵验了。您等着,我给您端上来。”
“哎,哎……好姑娘……”王阿公的声音带着哽咽,缩回了头。
晚清端着药碗,熟门熟路地绕到竹楼侧面狭窄的木楼梯口。楼梯陡峭,吱嘎作响。张维生站在原地,看着她稳稳地端着药碗,一步一步小心地登上那昏暗的楼梯。她靛蓝的身影在斑驳的竹影里移动,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专注。
张维生默默地望着。她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照顾弟弟,熬药给邻家老人,如同这小镇上一条默默流淌的溪水,承担着生活的重量,也滋养着周遭。那水中搏命的勇敢,不过是这坚韧溪流在绝境处迸发出的一朵激烈浪花。他低头,再次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微凉的银镯,原本想好的道谢话语,忽然觉得如此单薄。他悄然转身,没有上前打扰。晚清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只有那浓烈的草药味,固执地弥漫在傍晚的空气里。
夜色如墨,悄然泼满了沱江镇。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有远处沱江的水流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大地沉稳的呼吸。竹楼里,张维生就着昏黄如豆的油灯,翻看着自己画夹中那些被江水浸泡过、边缘皱缩、墨迹晕染开来的速写。画上的龙舟、竹楼、街景,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像一场隔水相望的迷梦。他拿起炭笔,试图修复,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落不下去。眼前晃动的,是李晚清跃入浊浪时那抹决绝的靛蓝,是她攥紧银镯时指节泛白的模样,是她臂上狰狞的旧疤,是她端着药碗一步步登上昏暗楼梯的专注侧影……这些画面比任何线条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烦躁地合上画夹。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沙沙地落在芭蕉叶上,落在竹楼的瓦檐上,也落在他烦乱的心上。白日里老阿公的叹息、老婆婆的低语、宴席上那微妙的疏离感,以及王阿公那声哽咽的“好姑娘”,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着他。他起身,从自己简单的行囊里翻找出一小瓶从昆明带来的白药。药粉细腻洁白,装在小小的玻璃瓶里。他捏着冰凉的小瓶,在斗室里踱了几步,最终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雨丝清凉,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万物的细碎声响。隔壁李晚清家的竹楼早已熄了灯火,沉入黑暗,只有檐下挂着的几束干艾草,在夜雨中散发出愈发清冽苦涩的气息。他站在她家低矮的竹篱笆外,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肩头。楼上隐约传来孩子细弱均匀的鼾声。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该将药瓶悄悄放在门边时,一阵极低、极柔的哼唱声,透过竹篾编成的墙壁缝隙,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是李晚清的声音。她在唱一支摇篮曲,调子简单古老,带着浓郁的乡音,像月光下缓缓流淌的江水:
“小娃娃,快睡吧……江水流,月亮爬……阿爹撒网在江心,捞起星星装满筐……风莫吹,雨莫打,娃娃梦里笑开花……”
歌声低回婉转,一遍又一遍,温柔得不可思议。她在哄小石头入睡。张维生握着药瓶的手停在半空,静静地立在夜雨中,凝神听着。那歌声里没有白日里的锐利,没有救人时的决绝,没有背负伤痕的沉重,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温柔,如同这夜雨本身,悄然浸润着听者的心。白日里那些关于她父亲、关于旧疤,在这温柔的哼唱声里,仿佛被雨水无声地冲刷着,显露出其下深埋的、无法被磨灭的坚韧与光亮。
歌声停了。夜雨依旧沙沙。竹楼里再无半点声息,只有小石头安稳的睡眠。张维生低头看了看手中冰凉的小药瓶,最终没有放下。他缓缓地退后几步,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回自己寄居的马店。药瓶被重新放回行囊深处,连同那枚变形的银镯。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沱江镇被洗得青翠欲滴,石板路光洁如新,空气里饱含着湿润的草木清气。张维生背着收拾好的画夹行囊,早早来到渡口,准备搭乘第一班离镇的小船。码头上,赶早市的、出门走亲的乡邻渐渐多起来。
他站在岸边,望着在晨光中波光粼粼的沱江。江水汤汤,不舍昼夜,仿佛昨日那惊心动魄的漩涡与挣扎从未发生。远处,几缕炊烟从青灰的竹楼顶上袅袅升起,融入淡蓝的天幕。就在小船解缆欲行之时,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出现在码头石阶的上方。
是李晚清。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土布衣裤,裤腿卷到小腿肚,赤着脚,手里提着一个用新鲜宽大的芭蕉叶包裹着的东西。她快步走下石阶,晨风吹拂着她额前几缕碎发。
“张先生,”她走到船边,声音清晰平静,将手中的芭蕉叶包裹递过来,“带着路上吃。”
张维生连忙接过。芭蕉叶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植物特有的清香,里面是几个温热的粽子,形状饱满,用细麻线捆扎得整整齐齐。
“李晚清,我……”张维生一时语塞,感激、歉意、还有那些沉甸甸的感触堵在喉咙口,竟不知从何说起,“昨日……还有那银镯……”
“过去的事了。”李晚清打断他,语气淡淡的,目光掠过他背上的画夹,又落回他脸上,眼神澄澈如沱江初晴的水面,“先生是画画的,多看看这山,这水,这云。它们……比人经老。”她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极轻微地抿了一下唇,低声道,“船要开了。先生一路平安。”
她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沿着湿漉漉的石阶向上走去,靛蓝的身影很快汇入码头上熙攘的人流中,再也分辨不出。
小船离岸,桨声欸乃。沱江镇在身后渐渐变小。张维生站在船尾,打开手中的芭蕉叶包。里面是四个粽子,两个咸肉粽,两个裹着红豆沙的甜粽。他拿起一个温热的粽子,小心地解开麻线,剥开深绿的箬叶。糯米的清香扑面而来,混合着箬叶的草木气息和芭蕉叶的清香。他咬了一口,软糯咸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他回头望去。沱江镇已隐在晨雾与山岚之后,只余下一片朦胧的青黛色轮廓。奔流的江水在船尾划开长长的、不断弥合又不断散开的波纹。岸边的景物飞速后退,唯有那奔涌不息的江水,如同大地坚韧的脉搏,永恒地向着远方流去。
他拿出画夹,摊开一张新纸。这一次,他没有画那些具体的屋舍或龙舟。炭笔在纸上快速游走,勾勒出江流奔涌的动势,水面上氤氲的雾气,岸边山峦起伏的剪影。在画面的右下方,一个极其简约、近乎抽象的靛蓝色背影,正逆着光,稳稳地走向雾气深处。那背影很小,却带着一种顶风而行的力量感。
船行江上,两岸青山默默相送。张维生合上画夹,将最后一口粽子咽下。那糯米的温热似乎还留在胃里,而那江水奔流不息的声响,那靛蓝背影顶风而行的姿态,连同箬叶与艾草清苦的气息,已深深烙印在这个异乡人此后的路途与记忆深处。端午已过,沱江的水依旧流着,将昨日的故事,无声地带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