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皇爷 图/玻璃骑士
海姐教会我的事情很多,不能一一列举,只能选几件来跟大家分享。
认识海姐是一次偶然,而偶然的事情,往往出乎意料,最后又归于美好。那些你非得认识的亲戚,同事,你多半不会喜欢。反倒是那些你偶然遇见的一面之缘,却时时忍不住惦起她们的好。
海姐年纪大,我长得丑,还好人间自有真情在,这都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那时我刚进大学,拖着行李箱在偌大的学校里迷了路,死活找不到自己的宿舍在哪。那些掉漆的标记根本无从辨认,依稀只能认得个「东」字,好不容易问对了路人,跑到了西区,才知道原来那是个「栋」字。
所以我一直很反感这些掉漆也不修理的招牌,就像发廊不写芬兰不芬兰,浴足不写服务不服务一样,让我不知道这是正经不正经,我究竟是进去不进去。
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痛心疾首,海姐神色惊恐,双手捂着其实只用一只手就能捂住的胸口,粉色的拖鞋在我脚下,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它曾经停留在我的脸上。
她说,
放屁!难道这就是你闯入我宿舍的理由吗?
幸运的是,海姐不是静香,我也不是大雄,不至于每次不期而遇,都是坦诚相见。我没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海姐虽然名叫海姐,但取的多半是波平如镜的意思,绝没有波涛汹涌的意味。所以她没损失,反倒是我受了伤害。甚至最后还得麻烦她,发挥大无畏的母爱精神,带着我找到了宿舍。
她送我到宿舍门口,我笑着说我们互相看过宿舍了,算是打平了吧?
她神色奇怪,有种欲言又止的犹豫,问我,说真的,你就住这吗?
我说是啊,要是老子真想闯女生宿舍,也绝不会找一间门口挂着滴水内裤的吧。
她又尴尬的笑了笑。我进去拉泡尿出来,她早已不见踪影了。
在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次萍水相逢,我们只是泛泛之交,虽然有那么一点误会,但绝不是因为缘分。
无论对她或是对我而言,可能都是这么觉得的。偶遇这种事情,长得好看的才叫缘分,长得不好看的都叫碰巧。
但我没想到当天晚上又碰巧见到了她。
新生入学当晚,辅导员给我们开级会。
辅导员语气凛冽,措辞严厉,总让人有种进了大学就是进了监狱的错觉。那些规矩倒是定得挺好的,可惜坏在辅导员胖得像球,嗓音又尖又细,长得一点也不严肃,非要严肃起来,就难免有种错位的滑稽,再没任何说服力。
说到最后,他说,为了贯彻学校的规章制度,我将给你们每个班都安排一位临时的班主任。
然后是一排燕瘦环肥,鱼贯而进,我在里面赫然发现了那个扔我一脸拖鞋的女生。
很无趣的是,我的班主任就是海姐了。
我非常讨厌这一点,这降低了整个故事的品位。让本来是凑巧的一个经历,仿佛变成了刻意的注定。带着一点出门就得被撞,患病就是绝症的恶趣味。
不由重重的呻吟一声。
级会结束,她手里拿着纸巾,一脸倦容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说,不好意思啊,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来带你们进学校的,但我实在是不舒服,在床上躺了一天,没能带你们进来,真是抱歉。
我本来看见她已经很惊讶,再听到她面不改色的撒谎,惊讶顿时成了惊恐。像野兽感觉到天敌一样竖起所有毛发,恨不得把头埋在胯下,告诉自己千万别招惹到她。
然而事与愿违,客套结束,她说,大家可以散了,回去好好睡觉,这位同学等等,你留下来陪我回去。
那根指着我的手指带着寒光,我不禁一阵哆嗦。
学校真的很大,以至于去她宿舍的路上是那么的长,我们一言不发,保持尴尬。但我情愿就这样到天长地久,我害怕说出任何一句话都会变成遗言。
好一会,她终于说,你今天看到的事情都不准说出去。
我点头,你班主任嘛,你说了算啊。
她又说,接新生这种事情老娘从来都不去,去了还得帮你们搬行李,我一个弱质女子,干不来这事情。
我不禁摸摸我的脸,依稀还能感觉今早那拖鞋,差点把我打晕的力度。
她自知理亏,拍了拍我肩膀说,委屈你了,找天晚上我们去宵夜。
我不得不说,我对她有种隐隐的抗拒。我很难说清是为什么,但这必定是一种自我的保护。
我的一举一动,翘个尾巴,都能被这老油条轻易识破,无情拆穿,无法反抗。这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上黄色网站,差点被发现。硬着头皮解释一番,说得天衣无缝自圆其说,以为能逃过一劫,正高兴呢,不料我爸往搜索栏一点,哗啦啦的几十条搜索记录琳琅满目。那些记录是那么的龌蹉,以至于更显得真实。证明着我那点年幼的无力与滑稽。
那是我童年最深的恐惧。我在海姐身上竟能找到那点熟悉的恐惧气息。
但这种气质,你能说是聪明,却绝不能说是友善。她能轻而易举的让你难堪,心里承受能力过不去的会觉得尴尬,再回去想一想,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性格。这不是一个班主任该做的事情。
所以我是真不知道海姐这种误人子弟的货色,究竟是怎么当上班主任的。
吃宵夜的时候,我忍不住好奇的问她,她说,我大学四年的成绩,从来都是全级第一。
我说那敢情很好,可是成绩和人品无关吧,你能不能回答一下误人子弟的事情?
她又说,我当过学生会会长,当过团委的团副,混社团的,见到我都得跪下行礼。
我又不禁的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补充道,所以误人子弟的事情...
海姐说,我的意思是,你再问下去,就别想进任何一个社团了。
我赶紧闭嘴。
我一直以为海姐的人品是有一定问题的。她作为一个班主任,拿着学校的补贴,评着学校的奖项,却从来不关心我们这些屁民。
她说把拖鞋甩你脸上是我不对,说谎是我不好,要请我宵夜来弥补,吃完了却说,老娘今晚没带钱包。
她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军训,都得记入分数的,然后趁着休息,把我拉过来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说,等等啊,我还得军训呢,教官看着走不开。
她没理我,拉着我就要走。
我又说,帮你是没问题,但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吧,我好回头跟教官说一声啊。
她扭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省省吧,收起你那得逞的小笑容。我等等给你开十张假条,够你以后不用军训了。
我又赶紧闭嘴。
她要拜托我的事情,特别的俗套。大意是一男的,同是大学刚毕业,兼职做个班主任,瞎了眼,追她追得紧。她最近一直都在图书馆准备考研,不得不出门,但又没多少精力去应付那男的。于是只好找我来打掩护,让他稍微顾忌一些。
那男的我观察过,为人体贴温柔,做事稳妥得当,就是可惜长得三尖八角,感情方面是个白痴。
他不止一次的问我,你为什么要跟在海姐的身边?
我心想,你以为老子我想哦,还不是被逼的。你巴不得离她近一些,老子我只想睡觉。
但我看在他心地善良的份上,于心不忍,又不愿去骗他。
于是只好看着海姐去厕所了,不在身边,才无奈地跟他说:
是这样的,我有病,低血糖。万一没人照顾,去厕所的时候,手机玩久了,大脑供血不上,很容易就一蹲不起,最后一头栽进马桶里溺水致死,而我又不会游泳,死在自己的屎里这太可怕了你知道吗。
他应该从来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师弟,我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面不改色,发挥稳定,不由暗暗的在心里给自己颁了个奖。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大家一言不发,看似和谐稳定,但又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
他说,你家海姐,很不喜欢我对吗?
我点头。
他又说,我这样纠缠,很不要脸对吧?
我不敢点头,我怕他恼羞成怒。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起身就走了。
海姐知道我把他打发走了,一脸“你这废物也能成事”的惊讶,于是干脆把能拿出来的请假条都给了我,我靠着那叠假条活了很久,以至于整整一个学期都没去上过课。
之后好几个星期我都跟着她厮混。
我觉得理所当然,海姐也不以为意。像我这种放哪都是典型反角的存在,完全就是那个师兄的对立面。而海姐不喜欢那个师兄,说不定就对我更有好感一些。
更何况,我相信你身边一定也有这样一个朋友。你这个朋友认识很多的人,而且这种认识是带着某种程度上的尊重,而不是“那个家伙就是我们学校最出名的婊子”这种认识。
因为尊重,所以要套近乎,因为要套近乎,所以得客套。以至于大家向她问好的时候,都得顺带问一问我这个小学弟是谁,为什么跟在她身边。
这时候我就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光荣,像是和她结成了某个尊严小团体,以至于她表达对某人的不喜欢的时候,我都要跟着说一声
“对啊那个婊子!”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因为没课上,百无聊赖,穷则思变。听说不读书的人都爱社团,就像一无是处的人都喜欢写字一样,是无能者的收容所。于是也屁颠屁颠的跑去面试,打算借机认识些漂亮女生。
面试出来的感觉还好,觉得进社团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一时高兴,把海姐约了出来,要请她喝酒。
说是喝酒,其实完全是看想从这货口里探知一些内幕的消息,知道哪个部门的妹子最水灵,且单身,还不嫌弃师弟。
在她楼下等了半个小时,连宿管的活动规律我都快摸清楚,可以趁夜,神不知鬼不觉的爬上楼去了,她才姗姗来迟,背着一个巨型的背包,手里还拿着一堆的工具。
她说,走,我们露营去。
我是从来都猜不透她的。
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她,让她有了露营的念头。而她也以别人猜她不透为生活目标,万一猜透了,普通人会说,终于有人理解我了!但她绝对会感到泄气,然后否认,最后恼羞成怒。一句普通的“我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都会被她描述成“你这弱智竟然猜不到我想做什么”这样的结局。
所以我不知道她这个想法从何而来,她背着这么一堆东西要到哪里去,究竟这件事除了听上去还不错以外,毫无准备的睡在野外,会有怎样一个折腾的结果。
尽管我对她没一点龌龊的想法,但万一我拒绝,我相信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会在床上思考当初为什么拒绝、如果不拒绝会怎样、这件事情虽然听上去麻烦,但睡起来其实是不是很带劲这样的问题。
如果说“来都来了”是对现实的妥协,那么“说走就走”必定是唐吉可德式的浪漫主义。
于是我义无反顾的跟在她后面。
她在人造湖旁边圈了块人工草地,我们把简易帐篷搭了起来。
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我们跑到一个人造的环境,建起人造的东西,睡在里面,竟然是为了体验自然的感觉。
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湖风吹不进帐篷,里面一阵的闷热,甚至还夹杂着一股我不愿意承认,她不打算认领的脚气味。让我们不得不抛离搭了半天的帐篷,搞了半天最后还是得坐草地。
半夜三点的晚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光的,它会有那么一点微微的泛蓝,给所有事情蒙上一层神秘。一如海姐,即便她现在拿出刀来,将我分尸当场,我也绝对不会感到惊讶。
也绝对不会喊救命,因为她肯定会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这是比杀了我还要难受的挫败。
我跟海姐说,你知道嘛,这片湖在以前是一个乱葬岗。
海姐说,你怕了吗?
我不禁笑了出来,对墓地?不怕。对你?我倒是很害怕的。
海姐没笑,她问,你知道今天为什么要露营吗?
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无论我怎么的猜测,结局都是被鄙视的错误,于是干脆摇头。
海姐没看我,她说,你面试都做得很好,那两个部门都很愿意要你,但我都跟她们说了,你不愿意进社团了,帮你都推掉啦。
我没反应过来。
她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剩下的你要自己加油。
我张大的嘴巴好半天没合过来。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唯一知道的是她没有开玩笑,这都已经是事实。而更重要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擅自出手,来改变我的人生轨迹。我更相信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人都没有干涉别人生活的权力。
最起码,别来干涉我的。
什么叫“只能帮我到这个地步啊”!把我的路都断绝了,还让我怎么加油啊!
我故作镇定,问她,为什么?
海姐说,那是别人走的路,你不合适。你可以无聊,我把时间都给你。你可以不读书,我把假条都给你。你可以泡妞,我把你偷看的隔壁班那个女生都介绍给你。
我忍不住插嘴,真的吗?
她瞥了我一眼,继续说,但你不要浪费时间。这时间,你完全可以拿来做更多的事情。我知道你喜欢读书,那你就去读。我知道你喜欢写字,那你就去写。但我希望,求你,不要混社团,社团会把你那点业余时间都挤干净,然后让一个除了比你大一年以外,其他地方都一无是处的部长来打击你的自信。那会毁了你。
我不知道这段话她准备了多久,它就像所有的演讲一样,流畅易读,无可辩驳,又在暗地里隐隐的将受众吹捧一番,让我很是受用。
虽然我能理解,但我依然不能原谅海姐的先斩后奏,这让我有被愚弄和操控的感觉。很是不安。
但海姐又用一句话瓦解了我的所有防线。
她说,我的学校任务要结束了,我很快就得去单位实习。原谅我用这么一种方式来告别。但你知道的,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比较喜欢粗暴的方法,没那么多时间来跟你讲道理,还得把你说服,那多累啊。老娘还得准备跑一趟上海呢。
可能海姐觉得,说道理是需要环境的,就像谈生意一定要吃饭,失恋了一定得喝酒。她对我的人生有所企划,也得找一个能装载起这个沉重话题的湖边,建一个帐篷,看一些风景,说一点道理。
可是在那个晚上,我忘了之后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她好像是在跟我说自己的大学故事,然而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成功者的故事总是那么的相似,读来满满的都是优越。尽管她是一个女生,还睡在我的旁边,但这都不能改变她在炫耀的事实。
我似乎记住了一些,又忘掉了一些,隐约感觉后半夜在下雨,帐篷都不能阻止雨水的渗透,我垫着的被子都湿得透彻,枕头也湿了一片,就是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雨,它是怎么滴到那里的。
夏天的雨很快就停了。第二天起来,只剩湿掉的帐篷和挂着的露水证明昨晚的一些痕迹。我们收拾好东西各自回去。听说她回去以后就生病了,好几天没见到她。
等我再跟她联系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后,她说她在去机场的路上,让我一切保重。
我表示情绪稳定。只是要回复一条分开二十一份,才能成功发出的短信,谈谈一些我记得的,值得回味的小片段,在最后表达我的一点祝福。
她没再回我,估计是已经上了飞机。
几年过去,在海姐走后,我果然是没混社团。无聊的时候就读书和写字。逐渐的写了一些文章,拿到了第一次稿酬,准备把写作发展成职业,竟然逐渐的应验了她当初的话。
我把我的近况拿过去跟她汇报,她向我恭喜,但同时表示她都已经忘了有这么一个晚上,要再说一些细节才能略微的想起。
那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一个稀松寻常的晚上,但对于一个心智刚开的孩子而言却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成熟开始。
或许我和海姐永远不会再通宵,促膝长谈,睡在雨里。她不会停下来等我,我也不会永远留在童年。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夏雨天,一次愉快的睡眠,然后我们各自上路,再不回头。
真的不要回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