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流星

我们的车队沿着海岸线向南行驶。

气温依然很低。我用毛毯包紧自己,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瑟瑟发抖。身旁的他手握方向盘,两眼紧盯前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只见一片凄清寂寥——没有公路,也没有漫步的行人。风雪像一场消散不去的大雾,把整个世界都遮盖起来了。

而且海上没有浪。

我把耳朵贴到车窗玻璃上仔细听了一下,果然,一点浪的声音都没有。

浪到哪里去了?我坐回刚才的姿势,开始思考海浪们的新去处。

离开的第二天,没有人知道我们应该在哪里停下来。

车队里的三辆小型房车同时出了故障。

对于在冰天雪地里奔驰的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故障的消息在车队中传开来,很快,所有的车都停下来了。

“我下去看看。”他拉好雪衣的拉链,伸手推开了车门。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那些冰凉的小颗粒迅速涌入温暖的车厢。我缩了缩肩膀,颤颤的把门关上,然后透过车窗玻璃看他笨拙的在雪地行走。

很快,别家的男人也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都在向故障的房车那边走去。

实际上我非常希望参与到他们的队伍之中,我不想总是坐着享受现成的待遇。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对机器,我从来都是一窍不通的,眼巴巴的坐着等他们一堆男人解决问题就是我能做的事。

远处的海上依然是一片洁白,在微热的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我盯着那镜子般不断反射阳光的海面看了一阵,心里忽然生出厌恶来。

这片白色让我们失去太多东西了。

水母们出现于一个十分奇妙的时刻。

那是人类拥有生育能力的最后一年。当然没有谁知道那会是最后一年。因为依然有数以千万记的婴儿在世界上各个角落出生,依然有人在为孩子的出生微笑或是流泪,依然有人在做着这样的抉择——抚养,还是遗弃。

然后我的他出生了,作为最后一个新生儿出生在这世上。

起初并没有人关注他的存在。大家都忙着过自己的生活,谁会去关心一个连说话走路都海没有学会的婴儿呢?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被人关注,他将过着正常的生活,长大,变老,然后死去。

可是灾难来临了。

不断的有孕妇流产,人工或者自然的。而医院的孕婴房很久都没有新生儿加入了。翻开生育部门的档案,人们惊奇的发现(实际上并不太惊奇)人口总数已经连续很多年都是负增长了。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被揭开来:怀孕已经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关于“人类究竟怎么了?”这样的大问题。但更多人追问,那个最后出生的家伙是谁?

他被找到,冠上了earth baby的新称号后,他成为了全世界的宝贝。

在作为earth baby的第一次演说会上,他向全世界说:“人类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确实如此,因为在他身后的海面上,水母出现了。

“水母出现在一夕之间,它们无序而迅速的占领了海面,把一切射向它们的光线都反射了回去。”

这个残酷的陈述句来自某一期的《地球》封面。那本杂志现在已经买不到了,因为出版它的杂志社连带着那个巨大的城市,都沉沉的埋到冰雪底下去了。

水母们把大部分阳光反射回去,只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点热量。气候改变了,温度开始直线下降。风和雪接踵而来。陆地上的河流几乎全部封冻,而不结冰的海洋,由水母占据着。

被冰雪覆盖着的大地成了新的反射镜,地面获得的热量更少了。

然后是更多的风和雪,更多的白色反射镜。

我忽然想起离开城市的那一天,漫天的风雪,拖着行李的人群,沉默不语的城市,飞驰而去的汽车。整个世界苍凉又落魄。

那么当时我在做着什么呢?完全没有印象了,也许就和现在一样,蜷缩成一团,呆呆的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吧。

车门被拉开了,他爬了上来。

“似乎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呢。”他冲我笑笑,脸上尽是无奈。

“那么?”我大概能够猜到他们的决定。

“就地扎营吧。”寒风又一次入侵车内,那些冰凉的小颗粒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了晶莹的痕迹。

我们绝对不能放弃房车,特别是在这冰天雪地里。

建立一小片营地是花不了什么时间的,无非是让各家的汽车聚到一处来,相互之间有个照应罢了。

月亮升起前,我吃到了热乎乎的晚饭。晚饭是各家排队到房车里去做,做好之后再拿回自家的车子里吃。由于他的身份不同,我们家总是排在第一位,这也使得我们的晚餐总是最早开动。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我一面鄙视着世界强加到他身上的EB的负担,一面又享受这负担带给我们的便利。不过我从不对这个现象进行思考。确实我是矛盾的生存着,可是矛盾并不代表我必须改变。

吃饭的时候,大地发生了轻微的震动。我抬起我面前的两个盘子,他抬起他面前的。我们就这样抬着盘子静静对视,等待着地震的离去。车身也在轻轻的摇动着,我努力保持盘子的平衡,然后凑嘴过去,喝了口汤。

对于地震,我们习以为常了。大地和天空总是有些联系的,所以当天空开始改变的时候,我们不能要求大地还维持从前的状态。地裂也好,山崩也罢,适应改变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据说人类的生育能力是被那些水母拿走的。

这里面甚至讹传出一个故事,说水母一族对人类的生育能力嫉妒不已,于是它们生出一种奇妙的病毒,通过海水蒸发散布到空气中,吸入带病毒空气的人类会慢慢失去生育能力。而那些消失了的生育能力又经过某种神秘的渠道,进入到水母的身体里。

故事的可信度非常低,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水母越来越多,人类却越来越少了。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水母。

用老人家的话来说,生活总是无聊的。所以人们总是情不自禁的趋向于那些看似有趣的事物,无论它们是福是祸。

当他把“想去看水母”这件事告诉给大家时,所有的人都积极的响应起来。大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每个人的语气里都充满着明亮调子。旧的营地自然是要废弃了。由几辆车拖着,我们把小型房车运到了靠海更近一些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建立起新的营地。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雪还在默默落着,不知何时会停。

我套上厚重的雪衣,拉着他的手从车里跳到雪地上来。现在我也成为白茫茫的世界里的一员了。我用力拍拍他的背,指了指不远处的巨大崖石。

“我们去那里吧。”

营地里人们三三两两朝着沙滩走去。车灯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就像一支沾了墨的笔,要把人类的身影记录在这片白色的大地上。

月光下的水母,就是这个样子么?

一个个透明的身体拥挤在一起,实际上你根本分不出这一只水母与那一只水母的分界线。它们的伞状体尽可能的张开着,层层叠叠的搭在一起。月光远不及阳光那样明亮,所以被水母反射回去的光芒也少得多。更多的月光会穿过水母透明的身体,像星光一般洒到半透明的海水里,这时小镜子们便会发出银白色的柔和光芒。

一片月光和星光组成的海洋,应该没有谁会在这奇异的景致前无动于衷。

然而,谁又愿意让这画面打动呢?

这些是水母,是突然出现的噩梦,是一切灾难的根源。濒临灭种的人类,冰雪覆盖的大地,千篇一律的寒冷和荒凉,慢慢冻结着的地球——造成所有这一切的,不正是它们么?

它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却是所有人都不愿思考的问题。

“它真美。”我靠在他肩上,寒冷依然侵蚀着我的体温。

“它们真美。”他纠正我的用词。他的手环着我的肩,这让我温暖了许多。

崖石下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面前的水母与海洋让人失语,大家沉默的望着那片银白的水域,似乎要从那反射着月光的巨大镜子里看出些什么来——未来,或是出路。

大地又开始震动了,强度不大,频率也不高,然而地底下轰轰隆隆的响声让人无法忽视震动的存在。人群躁动起来,有人说话了,我们逃吧?

逃?往哪儿逃?别的人已经替我给出了答案。

震动加剧了些,在我们身后的那块巨大的崖石也开始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了。它像是与大地应和着,在沉沉积蓄力量。积蓄力量?我想起了从前地质教授的话:“大地就是一个力士,它平时不断的积蓄力量,然后在地震的那一刻把所有的力量都释放出来。”

是啊,大地在积蓄力量,可是没人知道它会在何时挥出那致命的一拳。

“那是什么?”有人叫起来。

海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不平静了。浪回来了,一波接着一波,低沉着咆哮着击打在礁石上。水母们随着海浪起起落落,它们的光滑镜面忽然变得多棱,月光被反射向四面八方。水母的庞大阵容被打乱了,原先银白的海面支离破碎,就像一裘白纱叫人剪了个碎,那些墨绿的海水便从纱的裂口处翻涌而出。

大地的震动不曾停歇。

几乎所有的岩石都开始与大地应和了。震感越来越强,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我感觉天和地在一同旋转。

所有的人都挤到了一起,像水母一般,相互扶持着,谁也没有倒下。

我下意识的抓紧他的手,似乎只要这样做,我便是安全的。

“害怕么?”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转头问我。

我摇摇头,身体更加靠紧他。

海中有一道红光划入我的视野。

水母群已经退到了海水的周边区域,它们又拥挤起来,层层叠叠的,跟着海水一起翻滚。海洋中间的区域只剩下墨绿的海水,还有那一抹红光在暗暗涌动。

虽然大地的震动仍在继续,但是原本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了。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家只是安静的站着。海水在我们面前翻滚,大地在我们脚下震动,这又怎么样呢?我不会害怕,我紧握着的那只手的主人不会害怕,并且他身边的人,所有握紧了手的人,都不会害怕。

即使这就是末日,即使我们就是最后的人类。

震动忽然间消失了,那轰轰隆隆的响声也瞬间不见了踪影。世界如死般寂静,远处的那道红光缓缓变大,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轰隆——

伴随突如其来的巨响,一团闪烁着红光的物体从海里冲了出来。它燃烧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入半空之中。海水沸腾了,气泡不断的产生与破裂,我几乎可以嗅到水蒸气独特的气味了。那些水母如同突然被抽去空气的气球,巨大的身体剧烈收缩,只几秒钟,便缩成小团小团的胶质物,沉到海底去了。

火焰包裹着的物体继续向上冲去,很快它便消失在稀薄的大气层中。它发出的红光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一道赤红发亮的痕迹,那痕迹就像一个巨大的箭头,一端连接着大地,另一端指向遥远的星空。

“那是流星么?”

“也许是吧。”

“那么,你许愿了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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