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银河大道往上走,尽头是这座小县城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
她穿着一件青灰色加厚风衣,快步穿过了横在她面前不足十米宽的马路。黑色方格子自动伞被她轻轻的收起,抖了抖水,柄上指甲的磨痕斑驳而清晰。
“阿姨好。”这里一楼进门处的柜员被她的问好,从冬天百无聊赖的遐想中拉回了神。当然,来自一个陌生姑娘的问好则更让柜员稀奇。
“你好,姑娘你要买什么?”出于职业习惯柜员仍将说了多年的话滑溜的从嘴里顺了出来。
“没,我就上二楼看看书。”柜员看着她把伞放在储物柜旁,一条陈旧的米白色围巾荡在空中……
抬头看着斜上方的摄像头,嘴角弯曲的弧度随着她每踏上一级台阶就增长一分。但眼睛里泛起的光,却也和平常有些不一样,那光,会流,会溢。
一个身影挡住了屏幕的大部分,目光聚在最中间的一块区域。随后,走向了早已熟悉的幽暗角落。
2.
掐着时间,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8:45之前到了这里,8:45,这个时间点从高中时期就一直生存于她的脑子,她相信她一定是先到的。书店离她家不算远,就几分钟的路。但当她昨天从北方的城市回到这座南方小城并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也的确是把她爸妈给吓了一跳。毕竟,自从她上大学后就从来没回过家。
从二楼门口一直往里走,她伸手从文学小说的一列书架闭眼摸了过去,直到转角才终于停下。
她窝在这个角落头,二楼的中央空调将这里的一排排书架都烘的相当暖和。她扭动身体,终于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去。还是没变啊,她不得不感慨一番,这里光亮又干净的地板让她将自己的倒影看的清清楚楚。望着那一块大屏幕,她出了神……
“阿姨,阿姨。”发呆的她被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给带了回来。她扭过头,又呆了呆,用手指着自己。
“叫我?”小女孩儿卖力的可劲儿了点头,似乎在对她的阿姨身份给予肯定回答。
她赶忙往亮的可以当镜子的地板上看了看,确定自己没那么老才舒了口气。
一本正经的,“叫姐姐,知道不,要叫姐姐,姐姐。”
不远出的柜员笑了起来,她哪儿知道自己的反复强调在柜员听起来就像是她在叫小女孩儿“姐姐”,而且她的确还没那么老,被别人叫阿姨也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那姐姐,你帮我拿一下那本书吧,我够不着”
“我不姓那。”柜员的笑声又传了过来……还是这么傻逼,一个弧度在黑暗里勾勒。
她知道自己会错意,尴尬的站起来,顺着小女孩儿手指的方向拿到了那本书——《七里香》,席慕容的诗集。
3.
“阿姨,这本书多少钱。”
“29,小伙子”
“有些贵,要不就别买了吧。”
“买,多读些书总比你天天玩儿开心消消乐好。”
“切。”
一对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在这位柜员的面前斗嘴。
他转过头,面对着她。一道明亮的闪电在他眼里一闪即逝,映在她的眼底。
轰隆隆——雷响在这座小城每个人的心里,即使酣睡的人也怕是在床上不经意的颤抖。
大雨,大雨冲刷了一切,一切。
“要下雨了,那把伞多少钱,方格子的,阿姨。”
“49”
“那我一起买了。”
“浪费钱。”她嘟囔了一句。
“好啊,下雨了你别撑。”付完钱后他们在柜员的目光里越走越远,砰,一把伞在雨中绽放,雨花纷飞。雨幕,模糊了视线。
“现在的小年轻就是不一样啊,这么早就谈恋爱。”另一旁的柜员说道。
“你怎么知道?”
“你想想刚刚他们身上有没什么一样。”
“嗯,还真是,咦,这是什么……”
冬天了,门窗该紧掩,人们该相互取暖,最好,去买条围巾。
4.
“这次回来干嘛?你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不要说你是回来看我们,打死我都不信。”
“你们不用这样吧,老子真心他妈的是回来看你们的,不至于吧。”说完,他抓了一杯啤酒倒进了胃里。
冬天,他们都喜欢吃烧烤,喝冰啤酒。这一家他们高中三年没少来,这家的老板都和他们三个很熟了,有时还给打个折。
“你说他是不是在作,老板?现在也是。”老丁仰头喝下一杯,啪,把杯子撞砸在桌上。他没吭声。
“要我说啊,你当年还真是做错了。我们那么多年的兄弟,也不诓你,人家那时候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点儿数吗,好好一姑娘你硬是把人甩了,真有些不是个东西。”老板咂吧了一口酒。
“我知道她能熬过来的,现在她不是已经熬过来了吗。”他平缓的语气愣把一个反问句给说成了陈述句。
老板和老丁不再接话,他俩都知道,他又何尝不是熬过来的呢?
5.
县城的高中终于下课了,晚上10:20,除了他们这些人就很少有人走在大街上了。
“我等老丁去拿个快递,你骑车了吧,快点儿回去,外面冷。”
他心里一个巨大的阳谋正在悄然酝酿,鼻子开始泛红,或许是太冷,他抽嗒的流鼻涕。
“感冒了就去买药,别死扛。”
她从兜里拿出一包纸,抽了一张直接擦掉了他的鼻涕,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想抱住她,用近乎可以把两个人压成一个的那种力气,他没有。
她把一包纸揣进了他的口袋,他看着她骑上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老丁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你何必呢?”
他拿出手机,把那条删了又删的短信发了出去。那包纸也顺着带了出来,掉在地上,顷刻打湿。
啪啦,单车倒在了地上。
细密的雨在橘黄色柔和的路灯下左右摇晃,企图以更长的飘飞轨迹延长存在的时间。她知道,是徒劳的,尽管她的身体也如这雨一样左右摇。晃、颤抖。
不情愿的死亡和没有理由的消逝永远令人难过。她想到,好像除了死,竟再无他法能够规避闪躲。可她不情愿死,虽然总会死,但不能是现在。她扶起单车,捡起摔在一旁的手机,擦净了脸上的水,骑车回家。四年后,在那里,我能等到你吗?
6.
脑袋里碰杯的声音清晰、尖锐、绵延成针刺痛了他的脑子。
他不想,更不敢去,谁知道那么久的事会不会忘呢,或许压根就不会来,但他还是去了。
“阿姨好。”柜员有些讶异的转过头,“小伙子来那么早干嘛。”说着把刚刚开锁的门用力的往外拉。
“我来吧,阿姨。”他伸出手,怀里的围巾因身体的晃动脱离了束缚,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金属圈更是吸睛。
“哟,结婚啦,小伙子!”他明显的迟钝了一秒,两撇眉毛向鼻梁挤了挤,露出泛难的面色。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了弧线。
“没,我……没……”,低缓的声音朝着门外散去。
柜员已经站在了柜台,完全没在意刚刚在身后他的神情和他的话。
“结了婚就要好好过日子了,年青就是好啊。”他只好点点头,又望着那个可以监控大门的摄像头,一步步往楼上走。
棕黄色鞋子和暗红色阶梯瓷砖碰撞,他可以听的很清楚,听见一层壳,一层壳破裂、剥落。他开始后悔来了。
像一条自己跳上岸的鱼,预判了痛苦和死亡,然而却没想到会被渔夫捡到并放在砧板等着被削成生鱼片。记忆,真不是个好东西……
7.
“帮我拿包!”
“你妹的,卤肉卷归我啦。”
一个少年在小城的大街上狂奔,影子在月亮下孤独、狭长。也在老丁的眼里变成了一个点。
“昨晚你……?”
“没,停在十字路口……红灯。”他直接给出了答案,在老丁还没把有苦难言的那句话说出来之前。
“你丫就是怂,得了,包给你,为了表示我吃你那份卤肉卷的歉意,今晚我请你喝酒吃烧烤。”
他和老丁碰着杯,昨晚他看到了她,骑车从自己身边过去,目不斜视。他奋力的追了上去。他肯定,她想用踩踏板的力气踩在他的脸上。因为,他没追上。
“还回来不?”老丁端起酒杯睇来一个询问的神色。当然,他自己也这样问自己。
8.
他挑了一本书,封面一个姑娘走在田垄上,周围一大片麦子。怎么来读这本书的名字呢?《又忘记,我们爱过》还是《我们爱过又忘记》。他翻了几页,又匆匆放下,名字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他转而拿了另一本书——《七里香》。五年前有四本,现在只有三本了。
角落里,一双眼睛正望着显示屏,手上的戒指在黑暗里被摘下,惴惴不安的光泽湮没,呼吸也湮没。
一缕目光分毫不差的在她走到角落的时候凝固在她身上。
她翻到了33页,那是她最喜欢的青春。但她只看,不读。
37℃的温度让玉兰香暗自涌动。她狗一样机灵的鼻子闻到了,在显示屏那里也有。10点了,看你能待多久!
“在四十五岁的夜里
忽然想起她年轻的眼睛
想起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夏日
从山坡上朝他缓缓走来
林外阳光炫目
而她衣裙如此洁白”
“好听不,姐姐。……许运琳。”小女孩儿略带迟疑念出的最后三个字让她心惊。
她的一句话被卡在喉咙里,眼睛盯着小女孩儿手里泛黄的纸,宛如提线木偶一样把手伸了出去。潦草的字跳进了眼帘。
“许运琳:
我们就到这里吧!走不到更远了。快高三了,我们互不耽误。说实话,我和你的差距还是蛮大的。我什么都没有,还真是难。以后天晚了早点儿回家,冬天风大,冷。还记得第一次你和我说话就问我看女孩子先看哪儿,这个问题的确让我尬的不行,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先看胸和屁股吧!硬着头皮我说先看头发,但在那以后我真的看你头发了,也不算是说谎。哪天有能力了,我回来,要是遇对人了,你就去爱吧。短信你该收到了。对了,你留长发吧,好看。就这样吧。”
“王八蛋,你这牛脑袋想那么多那么远干嘛!王八蛋。”
她又哭又骂,本就不多的人都被她吸引了,一双双眼晴盯着她。
“姐姐,你小点儿声。”她这才意识到周围好几双眼在盯着她,其中有一双柜员的大瞪眼。当然,还有……
她急忙说了几句对不起,点头又哈腰的倒让其他人尴尬了。柜员无奈的摇摇头坐回了位置,还不忘投射出一种她从未领略眼神。但她凭借女人强大的而精准的直觉得出了百分百正确的结论——那是在看神经病!管他呢,她心想。
“小妹妹,以后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爸,男人都是骗子、王八蛋、二百五,又傻又蠢……总之不是好东西就是了。”她巴不得用完所有的贬义词。
“可我妈也是这么说我爸的啊!”小女孩满脸认真的说。
…………
叮铃、叮铃……硬币从另一个角落滚了过来,从黑暗出现在光的刹那,醒目。
2014年的硬币。5枚,2枚,全滚到了她脚边。叮铃,还有一枚硬币摇摇晃晃的朝她滚了过来,像步履蹒跚的老人。终究没能滚到她跟前,她上前几步,捡了起来。
“你非要看到我哭才肯出来是吧!?躲在那里那么久了,玉兰的味道都飘到我这里来了。”她的话永远那么有目标性。
棕黄色的鞋尖出现在光里。看见她流泪,他终于下决心走了出来,做一次赌注。
她第一次感觉光与暗的界限这么分明而纯粹,以至于别的颜色再也不能进她的眼,除了那鞋尖的棕黄色。她幻想了所有再次相见的时候,就连看过的电影中的所有久别重逢的镜头,她都一一在脑海里编排了一番。但,她偏偏没有选择任何一种。仿佛她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足以让她抗拒所有的外在诱因。
于是,柜员的呼喊爆发而出。
一本书从书架上迅速飞出,直奔另一头。百发百中,或许是她的另一个优点,原来怎么没发现呢?
“这里不是自己家,公共场合要注意个人的行为举止!”
他苦笑着看看砸在自己怀里的这本书,
“对不起,对不起,这本书我买了,为刚才的事相你道歉,真是对不起。”他不得不像刚才她那样点头哈腰。
“今天都是些什么人,倒八辈子血霉了我,去下面付钱。”柜员不耐烦的说。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包围。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赌赢了。
这次她能明显的摸到他手里的老茧。下楼时他对那小女孩儿说:“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你别听这姐姐瞎扯。”
他们一齐站在四十多岁的柜员面前。
“阿姨,我们买这本书。”柜员有些愣。
“哦,35块。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还有,下次别再8:30来了,有些时候我们都还没开门。”
“阿姨,之前……感谢你没丢。”柜员露出疑问的表情。
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成了一把老虎钳紧紧夹在他手心。
“8:30哼,骗了我多少年,还45,怪不得以前每次都比我早到。”
砰,一把方格子黑色自动伞在书店门口撑起,一对戴着米白色围巾的青年男女在伞下的身影逐渐在柜员眼里远去。
“你看他俩是不是情侣?”另一边的柜员想这边的柜员问起。她微笑着,想起了几年前在这里买书的少年少女,还有那一封不经意掉在柜台的一封信,那封信她又放回了同一款书。
9.
“爸,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和妈不用等我,先睡吧。”
“那,行,你注意安全,外面冷,别感冒了。”
“知道了,挂了,爸。”
他坐在床边,昏黄而柔和的光打在她的长发上。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用手触碰他的脸。
“去洗个澡吧。”
“呜……嗯。”他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开始脱她的衣服,直到两个人都赤身裸体。怎么说呢,这个过程就像是心理解剖,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的清除,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他把她抱进了浴室,出乎她意料的,洗完澡他又把她抱了出来放在床上。她提起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看着躺在身边的他,胡子在他下巴均匀的分布,她的手环了上去。
“我不能这样。”她伸出去的手停在离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有什么不能。”她的手瞬间就缠了住了他的脖子,身子靠了过去。沉沉的贴上了他的嘴唇,他的胡子扎在她的嘴角,酥酥痒痒的。窗外的雨要停了。
“我爱你。”
“嗯。”她睡在他的怀里迷糊的应着,温暖而安心。
路边的树挂满了雪,她刚送他到十字路口坐公交。本来她想送他到火车站的,他没让。车远了,她没哭。
还没走到自家楼下小区的门口,远远看见她爸站在那里,她快步走了过去。
“他走了吧?”她的眉毛随着眼睛的睁大而微弯。
“他回来后已经见过我了,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
“他说你要是等不了,就嫁了吧。”说着,他爸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他给你的。那本书里也应该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他的地址和邮票。你要是想好了就给他去封信。”
她翻开那本封面上一个女孩儿走在麦田田垄的书,那一页,诗题叫给你。信封地址已经写好,邮票装在里面,安然的躺着。
“看看吧。”她爸示意。
她打开了她爸递给她的信:
我走了,去西藏,当兵,两年吧,也可能更长,要是等的了,回来我娶你。要是等不了,就嫁了吧!我爱你,勿念。
“王八蛋!你真他妈的是个王八蛋!”她流着泪在小区门口大骂,头发因为抽泣而抖动起来,冬天的风起了。
“别动。”她爸从她的一缕头发上解下了一个明晃晃的疙瘩。
“这小子,哈哈哈……”她爸把这疙瘩放在她手中的信上。
她把它轻轻的拿起,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举起了手,太阳出来了,闪亮,发光。她破涕为笑。
“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
“爸,这是他给的彩礼钱。5.2.1,嗯,刚好八个。”
“你就那么不值钱?……”
她走在前面一蹦一跳,“快点儿,妈的红烧肉可不会等你……”
雪,落在书信上就化了,雪知道,春天不远了。
而她知道,幸福,来日可期。
嗯,我爱你,比520还多1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