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哭。
像他一样,坐在我的对面,谈论着家中哪位亲人的病情,告诉我自己多么感激某位医生,某个护士的态度又多么友好,这样的人,太多了。可谈话中间掉眼泪的,他是唯一一个。
感恩的锦旗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们就在医生办公室一个角落里相对而坐, 他表情平静,跟我讲起老伴的故事。2014年冬天,他的老伴被查出患有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此后,他们去郑州求医,先后住院五六次,就为看这个病。
“后来,医生推荐了一种进口药,效果还可以。”靠着这种进口药,老伴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18个月内还算稳定。
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打破了一家人精心呵护的稳定。老伴的病突然出现恶化,白细胞、中性粒细胞、血小板都在下降,甚至低到了个位数。抢救过来后,医生告诉他,这种情况已经不能再继续服用那种进口药了。他们决定,回家治疗。
“2017年5月到年底,住院10次,2018年住院14次,今年这是第二次住院,过年也没回去。”这一串数字,大概只有刻在了心头,才能不假思索地回忆出来。
“您记性可真好。”“那当然了,每次住院我都记着呢。”
今年年初,老伴的病情再次恶化,最终在郑州大医院专家的抢救下保住了命。“医生跟我说,像她这样的情况,跟她差不多一起得病的好多都已经不在了。她多活了4年。4年啊,够奇迹了。”说完,他微微抬起头,右手凑在下巴处,嘴唇抿着。他想抑制住眼泪,我赶忙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张纸巾递过去。
这种悲伤的情绪很克制,眼泪却分明可见。
后来,他告诉我,医生曾说如果化疗,会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尽最大努力延续老伴的生命。可化疗结果并不理想,考虑再三,他再次将老伴接回了家。
在我们这座小城的中医院,他们又住了近一个月,春节也没回去。有时,遇见特殊情况,他会与郑州的专家联系,说一说现在的病情,以期得到专家的治疗建议。
“平常都是您在陪护吗?”我问。
“我退休了,身体也还可以,”他又开始擦眼泪,“孩子们都忙啊,儿子在国外,女儿是教师,忙啊,也不想打扰孩子们……”
我竟然有些绷不住了。
“咱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我自己得了重病,也想得到对方很好的照顾。”他紧接着说,“过了一辈子了,这都到最后了……”
我能想象他没说出来的话。少年夫妻老来伴,走到生命尽头,能有一个人如此这般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只是,这种幸福蒙上了一层残忍的外衣,疾病带走了太多。
倘若不是生病,他们的晚年生活一定是自由自在的,无比美好的。
谈话结束,起身,路过他老伴的病房时,我打算跟进去看看。结果一推门就听见嚎啕声,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原来是老伴尿急,他又不在,憋得实在痛苦,情绪也变得糟糕。
他赶紧把坐便椅抬到病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伴,边哄小孩似的温柔地说:“不哭不哭,怪我出去忘了给你把门打开了……”
“需要帮忙吗?”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地问。“没事没事,我一个人就行。她今天打了利尿针。”刚刚那样的场景让他稍微有些难为情,跟我解释道。
我这才环顾这间病房,没有其他人,因为病人抵抗力差,要尽量减少接触感染的可能性;房间整洁,平常应该也是在屋里方便,却闻不到任何异味,想来他照顾得很好了。
这场谈话,这个画面,深深触动了我。
我是带着眼泪离开那间病房的,同时,心中又有一个疑问:未来有一天,我病了,谁会守着病床日复一日地照料?
是父母吗?他们早已垂垂老矣。
是孩子吗?我恐怕跟大多数老人一样,不愿麻烦子女。
是爱人吧。是的。
是结婚证上那个已不再年轻的脸庞,是曾经山盟海誓的那个回答,是牵了一辈子也不愿意松开的手……
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百分百确定的事情。正如史铁生所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疾病面前,在死亡的威胁下,人与人的感情有时不堪一击,有时又坚不可摧。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要珍惜那个甘愿默默付出,陪你白头到老的人。
写下这句话时,我又回想起病房里他搀扶着她的场景,那大概是爱情最动人的模样……
愿他们安好。愿我们都能遇到牵手一生的人。愿天下有情人远离疾灾,白首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