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贾充与朝士宴饮,河南尹庾纯喝醉,与贾充争执。贾充说:“你父亲年老,不回家奉养,你就是无天无地的人!”庾纯说:“高贵乡公何在?”(高贵乡公是曹髦,意思是指贾充弑君。)贾充又羞又怒,上表要求辞职。庾纯也上表弹劾自己。皇帝下诏,将庾纯免职,并交给五府(当时居公位者六人,贾充回避,所以是五府)研究对他的错误性质如何定性。石苞认为,庾纯一心只想当官,不回家奉养父亲,应当除去名籍。齐王司马攸等认为庾纯对于礼法来说,并没有违背什么。皇帝下诏,听从司马攸意见,重新任命庾纯为国子监祭酒。
华杉曰:
这一段非常有意思,庾纯酒后失言,说了敏感词,给所有人出了难题。皇帝先将他免职,再由五府“正其臧否”,正,是定标准;臧否,音zang pi,臧是好,否是坏,是好是坏,认真评定一下。石苞不愿意碰敏感词,装傻。司马攸是皇室宗亲,他不怕敏感,说出了皇帝希望听到的意见。因为在这时候,司马氏政权已经稳定,忠君是他们要提倡的了。于是,庾纯从河南尹,相当于京师洛阳的市长,改任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教育部长。
13、
吴主孙皓去年在出兵华里要北伐时,右丞相万彧与右大司马丁奉、左将军留平密谋说:“如果到了华里,还不回去,社稷之事为大,我们就自己回京!”孙皓也听到些消息,但是因为万彧等都是旧臣,隐忍不发。这一年,孙皓乘着宴会,送毒酒给万彧。传酒的人私下减少分量,万彧得以无事。孙皓又送毒酒给留平,留平察觉喝了毒酒,服其他药得以解毒,也没死。万彧自杀,留平忧愤一个多月,也死了。
当初,万彧请选拔忠清之士以补充皇帝身边近职,孙皓任命大司农楼玄为宫下镇,主殿中事(主掌宫殿中侍卫及诸事,是非常核心的官员)。楼玄一身正气,率先垂范,奉法而行,应对切直,孙皓渐渐对他不悦。
中书令兼太子太傅贺邵上疏进谏说:“近年以来,朝中班列错乱,真伪不分,忠良被排挤,贤臣被陷害。所以,正直之士,也变得圆滑;庸劣之臣,更加苟且谄媚,观察揣摩主上意图,然后事先迎合,竟成为时尚潮流!百姓用歪理评论是非,朝士以诡道纵论时事,于是清流变为污浊,忠臣结舌不能说话。陛下处于九天之上,居于深宫之中,说一句话,就风靡天下,下一个命令,人民就像影子跟随身体一样服从,每天围着陛下的都是宠媚之臣,听到的都是顺从陛下心意的话,自然就认为他们就是贤臣,天下已经太平。臣听说,兴国之君,最爱听到自己的过失;而荒乱之主,最爱听对自己的赞誉。爱听自己过失的人,过失越来越少,福气越来越大;爱听对自己赞誉的人,名誉越来越糟,而大祸将至。陛下严刑峻法以禁止直言,黜退善士以阻挡谏口,一杯酒之间不高兴,就下令杀人。当官的人,都以能辞职为幸运;不能辞职,至少也能离开京师,到地方上工作就是福气。这些,都实在不是弘扬祖先基业,推广圣人教化的做法。
“何定本来是一个仆役小人,并无才能,而陛下爱他的佞媚,给他权力,让他能够作威作福。小人要求进身之阶,一定会进献一些奸邪小利,之前何定妄兴事役,征发长江边境戍兵,驱猎麋鹿,以至老弱饥冻,大小怨叹。《左传》说:‘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视民如草芥。’如今法禁越来越严苛,赋税征调越来越频繁,宦官、近臣只管立项搞事,而地方长官畏惧被治罪,不敢不办,就逼迫百姓。所以人力不堪,家户离散,呼号之声,感伤天地和气。如今国家没有一年的存粮,百姓家中则一个月积蓄都没有,而宫中吃皇粮的有一万多人。北方的敌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机会。要想光靠长江天险,不可久恃,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守国守业,人家踩一根芦苇,就可以渡江攻击了。希望陛下加强国家基本建设,强化根本,割舍自己的情欲,跟从大道,则成康之治重现,圣祖之国运绵长!”
孙皓读了,对贺邵切齿痛恨。
于是左右近臣一起进谗言,诬陷说楼玄、贺邵在路上遇到,相互耳语大笑,谤议讪笑朝政。二人都被诘责,楼玄被放逐到广州,贺邵被宽恕,恢复原职。既而又将楼玄流放交趾,再进而竟将他诛杀。
后来,何定的奸秽之事败露,也被诛杀。
14、
羊祜从江陵回到襄阳,务修德信以怀柔吴人,每次交兵,都约期会战,不设埋伏。帐下将领有要献奇计的,就让他喝酒,不让他说出来。羊祜出兵到吴国境内,收割稻田为军粮,都计算收了多少,送去绸缎作为价钱。每次在长江、沔水一带行猎,都不越过吴国边界。如果有猎物是吴人打伤而被晋军抓获的,都送还。于是吴国边境百姓都悦服。羊祜与陆抗对境,使节经常来往。陆抗送酒给羊祜,羊祜毫不怀疑就喝;陆抗生病,找羊祜要药,羊祜送中成药给他,陆抗拿来就吃。左右劝阻陆抗,陆抗说:“岂有羊叔子(羊祜字叔子)给人下毒的么!”陆抗对戍边将领们说:“如果他们一心为德,我们一心为暴,那不用战,我们的人都归服他们了。所以,双方各保边界,不要贪图小利。”
吴主孙皓听说边境上和平交往,诘问陆抗,陆抗说:“一邑一乡,也不能没有信义,何况大国!我如果不这样,那正好彰显出对方有德,对羊祜则并不能伤害。”
孙皓用诸将之谋,数次侵盗晋国边境。陆抗上疏说:“当初夏桀作恶多端,才有商汤用兵;纣王荒淫暴虐,才有武王伐纣。如果时机未到,就算是天大圣贤,也只能养威自保,不可轻举妄动。如今不务力于兴农富国,选官任能,彰明赏罚升降,训诫百官遵循德政,慰抚百姓以仁爱,反而听任诸将追求功名,穷兵黩武,动则花费万计,士卒凋悴,敌人没多大损失,我们却已大病!我们要争的,是帝王之资,却贪图十钱百钱的小利,这些都只是让臣子谋取奸利,而对国家没有任何好处!当年齐、鲁两国,三次交战,鲁国连胜两次,而很快就灭亡了。为什么?因为国力大小不同。更何况如今我们出战所收获的,还弥补不了自己的损失呢?”
华杉曰:
陆抗所论,是“不赏边功防黩武”,边境将领要打仗,因为只有打仗,才有军费开支,有开支,他们就可谋取奸利。而且找到软柿子捏一下,还有战利品,所以不断有人向皇上汇报哪里可以打。但是,这些“胜利”,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交上来的战利品,远远不能弥补一次行动的军费开支,不过是肥了边境将领,而且增加了他们的所谓“功劳簿”。
算下来,吴国一共生存了59年。我们回过头去看,吴国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呢?是生孩子!举全国之力生孩子就是最大战略。因为与北方相比,劣势主要在于人口,而南部有广大的未开发地区。向南一直到交趾,吴国在地理上是很大的国家,绝非小国,但是人口只有二百多万,军队二十余万。如果能有五百万人口,就足以与北方争衡。
将鼓励生育作为国家战略,在春秋时代就很普遍,最极端的是勾践,制定法律,创造一切条件让人民生孩子。勾践为了报仇雪耻,消灭吴国,制定了“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的战略。其中有一条,就是鼓励人口生产。法令是这样规定:“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娶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三十不娶,其父母有罪。”越国的妇女,快要分娩时,得上报政府。政府会委派医生上门,免费接生。倘若生了男娃,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了女娃的,奖励两壶酒一头猪。生三胞胎的,政府义务派给乳母哺育。
吴国有59年生育时间,但是,没有抓真正最重要的事,而是做了边境上打来打去的很多废动作。
为什么在这里谈生育?因为今日之文明世界,也必须用生育来保卫,各国如果不能找到鼓励生育的办法,则文明终将消亡。
15、
羊祜不攀附朝中权贵,荀勖、冯紞之徒都很厌恶他。羊祜的堂外甥王衍曾经向羊祜汇报工作,言辞清晰明辨,羊祜却不以为然,王衍拂袖而去。羊祜回头对宾客们说:“王衍将来会以盛名处于高位,但是伤风败俗的,必定就是他了。”(为晋怀帝时王衍误国埋下伏笔。)
攻打江陵的时候,羊祜以军法将斩王戎,后来又赦免。王衍是王戎的堂弟,于是这两人也怀恨在心,言论多诋毁羊祜。当时有谣言说:“二王当国,羊公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