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到我同学坐在收银台的高脚凳上,让我感觉很滑稽。我们老了二十岁的影像在我脑中闪过,穿着成人的服装,他像个面包师傅,我则是排队中的顾客。其实真正想成为医生的是吕克。
我和一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儿苏菲一块在医院里实习,经她精心照顾与治疗的小病人最终失去了生命以后。周末,我带她暂时远离那里,回到了盛满我的孤独与忧伤的童年的小城。天气很好,我们沿着我们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散步,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是啊,我长高了,我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吕克到了,头发乱得跟打过架一样,他比我老得多,同样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脸颊上沾到的面粉。我向他伸出手,他向我展开双臂。他说:“混蛋,在我做出一个又一个巧克力面包时,你搞死了多少个病人啊?”于是,我们在苏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我们默默走上当年友谊开始滋生的路途,在那里,我们的友谊曾经怒放、繁美如花。吕克说:“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样,可以念书,还能骑骑旋转木马做做梦。”
从家里回来后的九月初,经过长时间的值班后回到家,我在楼梯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吕克坐在一个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却又一脸喜悦。我知道经过那个夜晚我和吕克爸爸的交谈,吕克又能重拾学业了。我帮好友填写完所有注册医学院一年级的必要表格,课程从十月开始,他住我那里,我们会一起去上课,虽然不在同一个教室,但我们可以时不时在院区小花园相见。当然我们还会在我实习的医院见面,他在那里担任担架员。每个星期日晚上,吕克会在我的套房里重启炉灶,我们享用他的糕点手艺,数不清我们吃掉了多少咸派和馅饼。
一次公交车事故毁了我的回家和妈妈共同过圣诞节的计划。四十八名乘客受伤,十六名乘客被抛到人行道上。身为担架员,吕克在不断抵达的救护车及调度室间穿梭,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脸色苍白,当消防员交给他一名胫骨和腓骨都从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时,我看到他转向我,脸色发青,慢慢滑向自动门,然后瘫倒在棋盘状地砖上。我告诉吕克:“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吕克投给我灼热的眼神:“我过去捏的是面团,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过去割开的是面包,不是沾满血的衬衫和长裤,尤其我没听过奶油面包濒临死亡时的悲鸣……”
三月,面对日渐逼近的考试,吕克在加紧温习功课而且需要人帮忙。我们一起坐在书桌前,我扮演教授,他饰演学生。午夜时,他把生物学课本扔到房间另一头。我的朋友需要去透透气。我,吕克,苏菲,我们三人选择租辆车,开去海边。
夜幕低垂,大海就在不远处,防波堤的灯光才刚点亮,三盏老旧的路灯隔着一段距离相互辉映,吕克除去鞋袜,跑到沙滩上,扑向浪花形成的泡沫滚边。苏菲也打起赤脚,加入吕克。我前进追随他们,高挂的月亮已经近乎满月,于是我看到身前拖得长长的影子,在绕过一个水洼的瞬间,我依稀从海水的粼粼波光中,瞥见一个凝视着我的小女孩的身影。
我想起了一些回忆,我想我曾经来过这里,和我妈妈一起,并在这里度过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几天。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从此之后就没再回来过这里。我走进那个儿时曾收养的旧灯塔,我攀上通往塔顶的梯子,阶梯好像缩小了。我的脚绊到某样东西。在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大衣底下藏了一个木箱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老旧的老鹰风筝,我把它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它的翅膀。木箱深处,一长条的细沙维持着半颗心的形状,旁边有一张卷成锥状的字条:“我等了你四个夏天,你没有信守承诺,你再也没有回来。风筝死了,我将它埋葬在这里,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它。署名:克蕾儿。”
我下楼,破旧的风筝冲向天际,在空中画出数个完美的S与8,风筝断了,我折起鹰翼,把它重新放回灯塔,对着一只老旧的风筝说话很蠢,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把木箱盖合上时,我很愚蠢地哭了,完全停不下来。
我从布夏太太那得知了克蕾儿的一些事情,因为从前每当她回到海边小镇都会光顾布夏太太经营的书店。我的克蕾儿她成为了一名大提琴演奏家。她其实什么都听得见,她只是患了某种自闭症,在她没能再看到我以后,主动和父母提出学习大提琴,是音乐把她从闭锁的牢笼里解救出来,猜得到吗?这是一段美丽又悲伤的故事。她进入了国立音乐学院,在那里就读。
再次回到城里,脱下白袍的我就会变身私家侦探,我去音乐学院找一个叫克蕾儿的人。十来天,我只听大提琴演奏的乐曲,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她。音乐会中,一张面孔攫住我的视线,克蕾儿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辙,不过更有女人味也更美丽,一头垂肩的秀发,发长似乎在拉大提琴琴弓时有些妨碍,我天真地沉溺在她为我独奏的幻想中。音乐会结束,我揣着兴奋不安的心,等在演奏者专属的出口。她一袭黑裙翩翩现身,一抹红色丝巾系在发间,我魂牵梦绕的她依偎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边。她问我:“我们认识吗?”声音如此清澈,我要她的签名,含糊答是,然后在她银铃般的笑声里,再也听不到曾经熟悉的大提琴音色……
又一个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吕克放弃了成为医生的梦想,他喜欢看到清晨第一时间去店里买面包的人,他们如此快乐,当然,面包师傅也会因创造这种奇迹而快乐。他走了,同时也带走了苏菲的心。
又一个三月,我站在月台等待来看我的妈妈,等来的却是吕克,带来了妈妈已经死了的消息。“我妈妈今天死了。”这句话,我重复了上百遍,在她离世当天缺席的遗憾,我永远无法摆脱。我喜欢的围绕妈妈嘴角与眼周的能读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痕迹的细纹,我们分享晚餐、偶尔相对无言却能感受彼此亲密的时光,很多夜里她都到我房间陪我,靠在我身旁……所有最单纯的瞬间都已隽永地牢牢铭刻在心底,而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在布夏太太的陪伴下找到杂货店老板为我修补好风筝。早晨和煦的风微微吹拂,我来到了克蕾儿的公寓,带来了风筝。才刚展开,"老鹰"的双翼就鼓了起来,然后迅速飞起。几个行人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观看,然后才继续赶路。修补过的老鹰风筝沿着建筑物正面攀爬而上,还在四楼窗户前转了几圈。当克蕾儿注意到风筝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吓得把手上的早餐杯摔碎在地上。几分钟后,大楼的门打开,克蕾儿朝我冲了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着我微笑,把手放进我手里,不是为了握我的手,她抓住风筝的手柄。
在城市的天空里,她用风筝画出大大的S和无数个完美的8。我终于看懂她在空中写出的句子,我读出:“我想你。”太阳升起,我们的影子肩并肩拖长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看到我的影子倾身,亲吻了克蕾儿的影子。就在这个早晨,远方防波堤旁的小小废弃灯塔里,塔灯仿佛又开始转动,回忆的影子正低低向我诉说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