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冷风依旧,萧瑟依旧,苑内几棵杏树开得烂漫天真,几枚杏花随风而起飘落在满覆灰尘的窗棂之上,窗边一素衣女子伸手轻拈一朵杏花放入手中端详,目光渐渐变得迷离,神思悠远。
这是第几年了?那日王上废自己为庶人囚居至此到今天过去多久了?女子苦笑一声,宫中美人如云,王上定不记得她了,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人大概也不记得她了,昔日荣华富贵,宠爱天恩早已随那日窃符而烟消云散,如今虽身居至此,全是她的选择,但此生能帮他如愿,无论做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01
仍记那年杏花烂漫,天高云淡,大梁城内百姓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孟如跪在街市之上,头上戴着一根草,身侧躺着的是被歹人暗害的老父,如今的她便如这天地间蓬草一般无依无靠,不仅报不了杀父之仇连安葬父亲的钱都拿不出来,孟如眼中藏不住的滔天恨意吓退了旁边有几个想来问价的富商大贾,孟如瞟了一眼围观之人,她在等,等一个真正可以助她为父报仇的人,而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胄富商们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自不会是她等待之人。
若说上天有眼,那为何那么多人无辜丧命,若说上天无眼,那为何孟如在茫茫人海中又偏偏遇上了他呢?
绛衣公子执扇而立,桃花眼中尽显现世繁华,公子如松,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孟如面前的阳光,身边看热闹之人无不退后三步侧目而立,孟如不解,目光直直地撞上对方墨色如渊的眸中,心下一颤,如此清澈却又看不见尽头的目光让她胆怯之余中又不免生出丝丝希望,“小女孟如,恳请贵人相助,小女愿为贵人做牛做马但求一报家仇。”孟如声音清冷而坚定,眼角尽是已干的泪渍。
面前的公子饶有兴趣的望着眼前柔弱却始终倔强的女子,忍不住开口:“在下魏无忌,姑娘可信的过我?”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刚落,平地惊起几只栖息停留的莺雀,孟如大惊,他,竟是信陵君魏无忌?!那一刻,孟如眼中划过一线希望与决绝,“小女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02
世人皆知魏国公子无忌,待人宽厚,礼贤下士,其收养食客多达3000人,慕公子之名而来的人不计其数。曾以为这些传言不过是夸大其词,但从孟如见到魏无忌的那一刻起才明白了,战国四公子信陵君无忌,明月星辉,举世无双。
回府后,魏无忌只是把孟如安排在客房之中,始终没有给她安排事情去做,孟如惶恐,多次想求见魏无忌,却次次被人拦住,门人皆道,公子事务繁忙,不便见人。
孟如握紧了双手,家仇不报,她寝食难安,魏无忌将她置于幽幽庭院中不闻不问,她心下疑惑之余更多的是难言的焦虑,仇人一日不死,父亲在天之灵始终不得安息。
终于有一天,或许是魏无忌感知到孟如的殷殷心愿,也或许是他想起了那日杏花初遇,魏无忌终是召见了孟如。
“阿如,近日住得可习惯?”白衣公子端坐在玉案后,手中拿着的是一卷尚未翻阅的竹简,应是刚睡醒声音带了一种别样的慵懒。
“回公子,孟如心有家仇,公子府邸虽好,但孟如寝食难安。”孟如抬起倔强的双眼。目光直直逼向前方的如玉公子。
魏无忌唇角微勾,似感受到灼热的目光,他轻抬双眸,正巧对上了一张苍白却又隐隐带些愠怒的小脸。“呵呵,好一个寝食难安,阿如是在怪我?”
“小女不敢,小女微贱担不起公子‘阿如’名唤。”孟如面色一冷,虽说魏无忌待人宽厚,但为何她却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魏无忌从玉案后起身,挺拔的身姿遮挡住窗边所倾泻的阳光,一道阴影倏忽间笼罩在孟如面前,“阿如,你在生气。”
这是个肯定句,不需要孟如回答。
魏无忌缓缓走到孟如面前,白玉般的面庞突然放大在孟如眼前。“阿如,我有个礼物要送予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话音刚落,从内室中走出一名仆役端上来一个木匣,“喏,打开看看吧。”
室中浸染的檀木清香中突然隐隐飘来几丝血腥的杀气,孟如心念一动,紧张了起来,莫非?随着那木匣的逼近,血腥之气渐重,孟如颤抖地接下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赫然间,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暴露在空气之中,血腥之气蓦地充斥房内,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那个孟如做鬼都不会放过的人!孟如的眼中迸出一串泪珠,她双膝一沉,跪地俯首道:“孟如感念公子大恩,公子之礼正是孟如毕生所求,此生无以为报,唯有贱命一条,孟如之命便是公子之物,此生任凭公子差遣。”
魏无忌嘴角微勾,桃花眼中迸出几丝不明意义的光芒,“阿如言重了,魏某既然答应,便不会食言。”
自那日起,魏无忌便命孟如迁到清水轩居住,白日里命令琴师舞娘教习孟如,每隔几日,魏无忌便会装作无意路过,顺便进去看看。
魏无忌不言名所用,孟如亦是不会过问,但是凭借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她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03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孟如身上耗下的时间与心血终在赧王五十三年正月揭开分晓。
战国四公子信陵君生辰,七国之内慕名前来之人数不胜数。信陵君府邸张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如云美眷歌舞作陪,信陵君豢养多时的金丝雀终于在今天飞向众人面前。
何所谓一舞倾城,何所谓祸国殃民大抵便是指孟如这种了吧,即便是见惯孟如清丽之姿的魏无忌也不觉被孟如惊艳,更何况是大厅内的其他人。
在众多目光中,一道从南向而来的目光始终追逐孟如身旁,灼热的让人无法忽视,南向,能让公子为其斟酒之人,呵呵,孟如在心中低笑,大概魏国上下只有那一人了吧。自那日住进清水轩孟如便明白了,清水雅居,摒弃杂尘,不是额外照拂,而是宝剑尚未出鞘,她于他终究只是一件可以达到目的的工具,所谓信陵君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大抵是对待所有人吧,而她也不过是所有人中的一个而已。
几日之后,从信陵君府邸南侧门驶出一辆小马车,无人关注更无人问津这辆车的去向,吱嘎的车轮轧过地面黄沙碾出一排排清晰的辙印,市井喧闹也在随着马车行驶而渐行渐远,森森楼宇不见其深,临行之前,魏无忌之言仍回荡在孟如耳畔,“阿如,当今魏王虽是我异母兄长,但其性格多疑懦弱,大魏如今不比曾经,朝中权贵倾轧,朝外秦楚虎视眈眈,我想做的事情总是因各种原因被否决,阿如,为了魏国也为了我,拜托你了。也许未来,也许,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孟如咬了咬下唇,果然他还是把自己送给了那个人,但是她并不后悔,她的命是他救的,无论做什么,她都愿意,只要能帮到他。
04
由于孟如晓音律善舞技,很快便获得魏王恩宠,一跃而成第一宠妃。都说以色待人,色衰则爱弛。不过既然能帮到他,又有何干系呢?
魏王待她很好,但是若不是因为这张脸,魏王还会爱她吗?孟如不愿去细想。
“娘娘,王上来了,王上今日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一旁的婢女一边摇着熏扇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孟如耳旁轻道。
还未等孟如起身相迎,魏王便推门而入,今天的王上显得格外不悦,怒气冲冲地将外袍往旁边一掷,坐在榻上的孟如忙起身一边捡起袍子一边往前走去:“王上今儿个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惹了我们大王?”“还不是魏无忌那个竖子!”魏王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但随即变得又有些无奈,“如儿,你说我是个冷血的人吗?我会不想去救自己的姐姐吗?可是这破秦救赵谈何容易!”“王上自是有自己的考虑,但信陵君乃侠义之士定是不会袖手赵国被困,我大魏国力强盛出兵救赵不仅能卖赵国人情,更能彰显我大魏强国风范。”孟如边安抚魏王边小心翼翼地为信陵君开脱。“如儿,你不懂,此间局势岂是如此简单,唉。”魏王不想再多说,头疼地闭上了双眼,孟如乖顺地走到魏王侧面为他按摩起头部穴位。孟如暗暗感觉到一丝不妙,心中的不安因为魏王的几句话而不断放大。
果然,不日后便听到线人通报:“娘娘,公子想见你。”
夜凉如水,如墨夜色倾泻而出似在大地上画出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可惜却不留一点空白之处。白衣公子在清冷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丰神俊秀。
“公子。”几年未见孟如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欣喜,她轻提莲步踏月上阶,“孟如见过公子。”
“阿如,这几年过得可好?”魏无忌望着眼前仍是旧时模样的女子,眼底浮出丝丝温情。
“嗯,贱妾很好。”
“我是说魏圉待你可好?”魏无忌有点心急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孟如惊诧于他竟直呼魏王名讳,抬眸中眼底闪过某些异样的色彩,他,到底在想什么?“魏王待我也很好。”孟如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
她的小动作被魏无忌尽收眼底,原本熠熠生辉的眸子暗了些许光彩,但是事关重大他还是不得不开口:“阿如,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魏无忌今日在此求你一件事情,就这一件事情,阿如拜托了。”
从未见到名震七国的公子信陵君有如此狼狈的一面,孟如心下大惊,忙阻止准备行礼的魏无忌:“公子大恩孟如永世难忘,公子之事便是孟如之事,公子请说便是。”
“阿如,平原君赵胜的夫人是我的姐姐,如今赵国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魏圉不肯发兵,我又无实权号令不了三军,现在实在无计可施了。”魏无忌目光灼灼地望向孟如,眼神中满是希冀。
“所以,公子之意莫非是?”
“阿如,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调动三军的虎符在魏圉卧室里,没有虎符我号令不了晋鄙。”
“孟如明白,公子静等消息便是,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阿如,此事凶险,事成之后,你可愿随我离开?”魏无忌璀璨的眸中似乎倒映了繁星春水一般,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贱妾谢过公子大恩,妾既入宫门便是这宫中之人,死生皆是。”说完,孟如行了一个大礼便决然的起身离开,独留魏无忌一人接受冷风的沐浴。
阿如,你是在怪我吗?
05
“布谷,布谷。”几声清脆的布谷鸟叫打断了孟如的回忆,西苑的蓝天还是那样阴沉,连吹来的风也不见一丝温度,孟拢了拢上衣,那日她将虎符交予公子的亲信侯赢托他转交给公子,不是她不愿亲手相交,而是她怕,她怕她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因为见到他而大厦倾塌,曾经魏王问她此生所愿,她言昔年她赏金三年追凶为报父仇,公子无忌侠义出手,已了她多年夙愿。或许在那时他于她就不再一样了,虽然此间真真假假不免有欺瞒王上之意,但公子终究待她恩重如山,她不能负他恩义,他是名满七国的信陵君,她不能让他此生蒙上污点。更何况魏王虽是爱她容颜,但实言待她不薄,她既已负魏王之情便不能再负魏王之义,公子走了,魏宫就剩魏王一人了,她不能走,哪怕她知道未来等待她的必是腥风血雨,她也不会走。
西苑的冷风瑟瑟,杏树摇曳,点点杏花被风拂落入土,孟如望向依旧灯火通明的魏国前朝宫宇,那里应该是美人如旧,觥筹如旧,但可惜,终是人不如旧了。
她还记得那天魏王的盛怒与心痛,她还记得她废入冷宫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责罚,而是:“如儿,你可曾真正爱过孤?”她艰难的别过脸,不再言语,王上,我终究是负了你。
生与义自古难两全,但是情与义又何尝不是呢?孟如此生本自诩不负任何人,但终究还是负了所有人,是不负江山还是江山负我?千年轮转,史书上最后留给她的不过是残言片语:愿为公子死,无所辞。世人尽知信陵君窃符救赵不负信义,但谁又可知如姬窃符之后呢?罢了罢了,前生之事身后之名何人所料?无人所料。千般真相,许只有青天所知。
素衣女子缓缓走入内室,身影渐渐被黑暗淹没,屋外依旧杏花簌簌,冷风凛凛。
公子,阿如从来没有怪过你,阿如愿意为公子守这一世宫墙,但求公子余生平安喜乐。她这一生兜兜转转不过终是,杏花入土,收敛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