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腰疼难忍的时候,我会羡慕一棵树,树也有腰痛的时候,但一阵风吹过,它就挣扎着挺直了身躯,我也想做一棵树!
---牛二哥
(一)树和我一天出生
我和树是一天出生的。
妈妈说,生我那一刻,她历尽了艰辛!
几声哭啼之后,爸爸看看襁褓中的我,又望了望虚脱的母亲,一声不吭,转过身去了院子,那里有他埋下的一粒树种。
眨眼间他回来了,惊喜的对妈妈说:种子发芽了!
妈妈抱着我,慈爱的眼光温暖着我每一寸肌肤,她说,你就叫个树吧,像树一样活着,无忧无虑多顺畅。
从此,我便喜欢上了树,而且还认为自己就是一棵树!
可是,树比我强,它降生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没有像我那样充满了恐惧,紧紧闭着双眼,从黑暗到光明的光线的逆差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不忍也不敢睁开眼睛面对这新世界,在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后,才像猫叫一样证明了自己的到来!
树出生时没有啼哭,同时也没有人会为它的降生感觉特别的欢喜,只有大地把它拥入怀里,一只小蚂蚁无意来到它的身边,用触角顶了顶嫩叶,然后又毫无表情的的转身离去!
种子很伟大,当我在子宫里贪婪的攫取母亲的营养时,它却被埋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感知着泥的芬芳,土的松软,吮吸着自然赐予的雨露和营养,默默调整破土而出时的角度与方向,等待着春风的到来,它的孕育是那样的清淡自然,从不抱怨壤土的贫瘠或者丰满;不像我,除了通过那根生命的脐带永远不知满足的榨取,还有日夜不停的折腾,想着母亲那消廋的身体和痛苦的面容,我深深的愧疚和忏悔,妈妈,我也想成为一粒深埋在地下的种子,即使今生不能,但愿生在来世。
(二)牛二哥回家
我离开村子,又回到了村子,路还是那条路,虽然走了很多年,一点儿没有变长,一点儿没有缩短,唯一变化的只有人,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
走在祠堂前的路上,原来坎坷不平的土路变成了结实漂亮的水泥路。在我的记忆里,土路上面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卵石,被岁月的脚磨得锃光瓦亮,远远望去,像是镶嵌在土黄色幕布上的宝石。每当一场暴雨之后,自东而西的水流就蜂蛹而下,裹挟着草根,树叶,偶尔还会有某些昆虫或小动物的尸体,它们势不可挡,气势汹汹的选择着行走的路线,最后注入池塘,它们的身后是冲刷出来的道道沟壑!
一辆卖菜的轻卡停在祠堂前面,它的主人有着独辟蹊径的思维与灵巧的双手,把它改装成了一座移动菜市,三层的结构,底层是厨房调味品和食用油,品种繁多的可以让人烹制出“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美味;第三层是些点心,糕点之类的,第二层是各种时鲜菜品,听别人说,大部分都出自他的大棚,这些年见多了打过激素的蔬菜,和人家的一比,才知道农家菜与市场菜的区别;西红柿不再是尖嘴猴腮而是朴实的圆润,韭菜带着山野的清香,偶尔还有几朵绽放的韭花,不是那种市场里卖的比麦子都肥都绿的壮……
卖菜的是小两口,男的不是特别健谈,黑红色的脸庞上一直挂着憨厚的笑,他称过菜后总是再额外抓根葱或者添一两个辣椒,买菜的农村媳妇不好意思接,推搡着谦让着,男的羞红了脸,总是那句话;自己种的又不是批的。
我端详着村子,村子打量着我,脚步跟随着小路,走过山神庙,经过娘娘庙,又从小福的蜂箱前逶迤而过,我接过来一小块他送的蜂巢,那金黄的腊,馨香的粉,粘稠的胶,看着让人赏心悦目,垂涎欲滴,现在正是荆花盛开的季节,这是荆花蜜,我把它放进嘴里,品味着那些紫色小花的滋味!小福放蜂和做人一样淳朴,即使山上的荆花再密,他也不会把箱放到上面去,蜜蜂采蜜很辛苦,本来就要跑那么远的路,再携上沉甸甸的花粉飞到山上,还不得累死了。
(三)二十八年的感悟
村子不会因为对它的的冷落而淡漠我,田地不会因为对它的抛弃而疏远我,它们在日出时睁开眼睛,在日落时闭上眼睛,我的田地和别人的田地拥有同样的蓝天,同样的甘泉,不同的是,人家地里生的是碧绿的苗,我的地里长的是茁壮的草,我很愧疚!
我走的时候很年轻,才二十岁,回来时已经四十八了。在这二十八年里,我驾驶着大货车去过很多的地方,跑了很远的路。读初中时,地理老师说过,地球是椭圆形的,绕一圈得四万公里,那么我在这二十八年之中绕地球大概转了九十六圈!虽然距离打破一百的记录只差四圈,我却没有坚持,因为有人说过,过百以后就认不清回家的路了!所以,我很担心!
在这漫长的二十八年之中,我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天生活的特别快乐,感觉自己像是一匹筋疲力尽的马,饿了吃,吃了跑,跑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跑,就这样跑来跑去,从少年跑成青年,又从青年跑成中年,把人生最弥足珍贵的光阴给跑丢了,而且直到进了村子后才幡然醒悟,可是时间早已像沙子从指缝间漏丢了,那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光阴哟,都湮没在滚滚黄尘之中了,想起来,我很伤心!
夜里,一弯月镰收割着满天的繁星,一颗最小的星星像一滴水珠穿过窗棂,落进我的手心。捧着她,唯恐一席风或者一阵敲门声会把这璀璨的晶莹吹落打破!这是返回村子后收到的第一个礼物,特别珍贵,我很小心!
一个村子就像田野里的一棵树,而村里人就是树上的叶子。一年有春夏秋冬,树要经历四季轮回,一个人从少年踏进青年,又从中年步入老年,最后那一叶枯黄在朔风中打着旋儿,哭着离开了树,落在地上,在流水的时光里慢慢腐朽,融入历史。
我的村子就有一棵树,不过他没有生长在旷野,而是在村子当中。这棵树活了六百五十年,村子也活了六百五十年,那是一株老槐,老得皱纹如同新犁划出的沟壑,老得眉毛胡须耷拉的老长,快要垂到地上了。我们小的时候,抓住眉须攀爬到他的头上,那巍峨的树身,碧绿的嫩叶,常常让我们忘记了他的年龄,忘记了他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
在树下乘凉的雪鬓霜鬟的耆耄老者,少说也有百岁高龄,在树上看下去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因为我们常常听说,人越老越像小孩子,武侠小说里的老顽童说的不就是他们吗?我们在树上捉迷藏,他们举着拐杖指着我们吆喝:快下来,别惊动了老树祖宗,真费气我们小时候也没敢爬过那么高!
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坐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上,头倚靠着石狮子,听老人们讲述村子的历史,每一个村里的人都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无论飘得再高,飞得再远,最后都得叶落归根,村子里的子孙,不论官做得再大,钱赚的再多,等到老了,等到摇晃不动了,还是牵挂着这块土地,这株老槐,最终还得从村西边的土路上回来,溶进这片壤土!
我,也是一片叶子,因为村里的人都姓赵,唯独我们一家姓牛,所以小孩子见我了,就爱调皮的喊牛二叔?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与老人们在路上见面了,我总是赶紧低下头恭敬的问,您老人家身体好吧?老人们总是拍拍我的背,惋惜的说,这么好的娃,出去没几年,背咋就直不起来呢?
其实,少年时我最想做的是一棵直立的树,谁知道中年了却成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四)驼背的由来
二十八年前离开村子时,我的背不驼,而且比谁挺的都直!
二十八年后我回到村子后,只能在池塘里看月亮和星星,要不就得躺在床上或者田野里,因为我直不起那个“娇贵”的脊梁。
二十八年前父亲种下的那颗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它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现在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它的庇荫之下;而与它同岁的我却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可是原来的你也像它一样高大挺拔的呀?”一只立在枝头的灰麻杆(鸟名)说!
“而且像极了威武霸气的哨兵!”另一只斑鸠插嘴道!
但是,但是,我口吃了,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两只鸟儿飞走了,它们很忙,它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一个驼背身上,它们要去寻找更高的一些树!
目光追随着鸟儿渐渐消失在天际,隐约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忽然内心感到无比的失落。我走出院子,走出村子,来到田野,坐到柿子树下,对面北山的风吹过康掌,马赶掌,格叉地,身后南山的风吹过四南掌,打虎掌,茅草尾,明明听见风呼呼的吹着,却没有一丝风跑过来吹我。我知道,风正在吹着的都是我儿时流连的地方,它害怕我会忘了过去的事儿。
其实,过去的事情是不会忘记的,我大声对着风喊:你看看我驮着的背,有些事是能说忘就能忘记的吗?
我原来是不会驾驶汽车的,尤其是在晋东南的崇山峻岭之间。刚刚握住方向盘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不是在开车,而是在做一种玩火自焚的游戏,不是选择怎么去赚钱,而是担心什么时候会死。每一次出车都在上演惊险大片,每一次出车都是在悬崖绝壁上重复着上坡---车灯能和星光对视的陡峭大坡,死死把油门踩到底,唯恐上不去;下坡---近乎垂直的高度,汽车像一块扔下悬崖的石头,被惯性推着向下冲,踩刹车的脚都要抽筋了;盘山崖壁上倒车---身后是数百米深的白森森的峡谷,凌乱突兀的巨石,谷底摔成碎片的事故车,还有死去的魂灵惊悸的哭泣声!
我曾经在双头泉经历了一次滑坡,当时是重车,那条路窄得很,修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右侧是悬崖,有几百米高,左边是山体,长着稠密的青杠树,汽车轰鸣着,爬过了许多坡,转过了很多弯。忽然,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正前方路右边一段路基塌了下去,石块拥挤着坠入崖底,好险啊,就差几秒钟就粉身碎骨了,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庆幸山神爷保佑的同时,又面临着新的难题,路上塌陷的豁口怎么过呢?
在这偏僻的“世外桃源”,除了自力更生,不要指望谁会来救援。我下了车,站在豁口处,大概估算了塌陷的长度,回到车上拿出斧头,钻进林子,叮叮当当一会儿就砍翻了几棵树,把枝丫修剪以后并排放在豁口,从车上拿了几个铁巴角,将树钉在一起,临时浮桥就修好了。说实在的,开着满载一车木材的重车过这样一座简易桥,真他娘的的胆战心惊啊,卵子都快捏碎了,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快了重力加速度,木桥肯定会移位掉入悬崖,慢了木桥无法承载如此大的负荷,会突然断裂,人和车子只能跌落崖底和世界永别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当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通过木桥时,脑海里竟然浮现了抗美援朝战争片《神龙车队》中,战士驾车双边桥过铁轨时的场面!
可是,这些危险与路上的盘剥讹诈比起来真的不算是什么。从晋南到豫北一路上名目繁多的检查站,不停的上车下车,点头哈腰的说好话,送小费,求人家把象征着权力的栏杆升起来,从那时起,腰背就一直恭敬献媚的弯着,因为滥用的权力就是执法者的杠铃,必须压在大货车司机的背上,才能得到灰色的收入!
来到金坡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钱都被沿途的喽啰们搜刮殆尽了,可是前面还有最后一个关卡,无奈之下,只好蜷缩在山窝窝里,忍受着饥渴等待着时机,到了午夜时分,万籁俱寂,我先步行来到检查站,看看站长杨光头的房间黑洞洞的,知道他睡了,白天忙着赌博,晚上喝酒会小三,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我偷偷抬起栏杆,回到车上,上足气压熄了火,大灯关掉,向山下滑行。
眼看着就要驶出山路,心中暗暗窃喜,终于就要逃出虎口了。可是,一阵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彻山谷,杨光头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他用力推搡我几下,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扯掉我的车钥匙,随车带的手续被没收,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和对我私自逃避检查的“恶行”,还让我背着一根木头走了十几公里,我的背就是那一次被压驼的。他把我带回到山上,一番严厉的处罚以后又让我自己走路回去,那一次,我一个人在山高林密的大山里,整整走了一夜才筋疲力尽的返回到车上!
人,多数的时候都想昂首挺胸的站立着,扬眉吐气的活着,可是当我,一个卑微无比的司机求生在路上,在手握权力者的手心里,腰背就变成了一张弓,弯不弯曲由不得自己!
同样是司机,经过关卡的时候,有关系有门路的按几下喇叭,栏杆马上升起,就可以飘然而过,车都不用下,一分钱也不用拿;而陌生之人,有时就取决于弯腰说好话的程度,二十可以,二百也行,态度不好,罚你两千也是“正常”!那些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会考虑司机的死活,从来不会询问那一车货物是历经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拉到这儿的,他们只会叼着洋烟,喝着好酒,吐着脏话。在三号洞警卡点,有一个货色吃煮鸡蛋从来只吃蛋清不吃蛋黄,看着扔了一渠道的蛋黄,除了惊愕愤怒,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有时候,我真想对自己说,为了生活,弯下腰吧!
八百里太行山,处处都是鬼门关啊!停止了回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腰弯曲着,直不起来。忽然一个声音说:讲讲吧,讲讲你那曲折离奇的故事,我来做你忠实的观众!
听着熟悉的声音,我猜是那只斑鸠飞回来,它站在枝头,我看不见,谁让咱是驼背呢。我脱掉外衣,铺在地上,那件上衣还是在青海花土沟拉矿时买的,醒目的红,是油田工人野外工作时穿的。
人站立这种姿态,本来就是桀骜不驯的,像一根柱子,生生将天地分开。头顶着庄严的天,像一头倔强的牤牛,脚踩着神圣的地,仿佛有日天的本事。天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忌恨之心让他们合伙生出许多事来让人去做,从出生到老死,一直在金钱,欲望,情感,病痛的漩涡里苦苦挣扎,最后筋疲力尽的躺下等待死亡,这也是人必须躺下死,不能站着亡的原因;人等待回归大地,等待毛发皮肉腐烂融入大地,在人与天地的战斗中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牛二哥,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我敬畏自然之心在二十八年前就有了。
(五)倒霉的一天
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我又重新看见了蓝天,看见了枝繁叶茂的柿子树,看见了立在枝头上神态庄严的灰斑鸠!
“好吧,我讲”,二十八年之中,曲折离奇,精彩怪异空前绝后的故事太多了,如果一个一个的讲,估计得好几年,你没有时间听,我也没有精力讲,就挑几件给你说说吧!
我对灰斑鸠说,灰斑鸠对我点点头!它的小脑袋灵活无比,一身灰色的羽衣显得庄重威严,好像一位在听我答辩的教授,我清清嗓子,说了起来: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一年是本命年,我乖乖的听从媳妇安排,穿了一年的红裤衩,那一天还是我的生日,是不是应该称作“本命诞?”
我望了望我的听众我的导师,想听听它的指点,可是,它不置可否,不屑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于是,我接着讲:
为了在本命年中的本命诞这一天出车有个好彩头,媳妇又给我脖子挂了一条玉石项链,沉甸甸的,像是一条铁链,我知道那是她在薄壁镇赶集时,从一个假和尚手里买的。当时我也在场,说他假是因为那货收钱时不看钞票,一直在盯着我媳妇看,像一只饥渴难耐的苍蝇发现了一只紫莓。
那天真是拄着拐杖下煤窑 ———— 倒霉(捣煤)啊,车子刚出了前庄,过了回头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就与一辆拉煤车刮蹭了一下,我的车子没事儿,责任也不在我,那辆悬挂着“劲”字牌照的外省车,用他的前脸与我的车屁股来了一个飞吻。我知道,如果在人家的地盘,赔钱少了四位数他会打得我满地找牙。那一次,在太行关的盘山道上,后车按喇叭违章超车,我躲让的稍微迟了一点,差点被他一把方向将我逼下悬崖,所以经常上山的老司机最常说的就是:只要在山上跑车,就得学会溜边。
我这个人有修养,不做地头蛇,刮蹭虽然不是我的责任也愿意出点修车钱。
灰斑鸠看了看我,赞许的点点头。
可是,那个司机杖着自己人多,蛮狠的把我围起来,推推搡搡,嘴巴抹粪般的不干不净的骂着,张口就是天价。正在此时,一辆六十年代的或许还去过朝鲜战场的212吉普车飞驰电掣的驶来,“吱”的一声停在我们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右脸之上长着一颗痦子,痦子上面长着几根稀毛的人走了下来,我不用抬头也能猜出那是我的外甥,一个土生土长十分敬业的痞子,方圆百里之内出了名的狠人,他斜倪那几个人一眼,用眼角的余光把他们一个个压瘪,像蚂蚁一样踩死,痦子上的毛在风中微微摆动,嘴角吐出一个字“滚”,用他的话说,我不但不用赔他,他还得倒赔我许多钱,事情马上有了结果: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停止说话,偷偷望了灰斑鸠一眼,以暴制暴这件事让我心生愧疚,希望它能指责我几句,谁知道它微闭双眼,没有表情,沉稳的姿态好像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大教授。
我揪了一个甜甜根草,用力嚼碎,甜味和草香充斥着口腔,舌尖发力残渣吐了出来,正好砸在一只准备起飞的瓢虫身上,它扭转身,眯起小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翅膀一张飞走了,我讪讪一笑接着讲了起来:
车子穿过了二九一十八条螺丝隧道,就出了省,然后越镇过村,上坡下坡,趟河入林就到了商河。这是一个小村子,只有寥寥几家人,出了村子二里地,远远看见一个大大的“酒”子旗帜迎风招展,那个小饭店,是我们经常歇脚的地方。饭店菜做的不咋样,来往停下吃饭的车子却不少,尤其是到了半夜,熙熙攘攘就没有冷场的时候,好像到了美食街的夜市,又像来到了泰国帕篷巷的红灯区,就差一句“仨娃滴卡”了。
其实,地球人都知道人多的原因,一是老板找的服务员年轻漂亮,还有一个是老板阿青能够送过煤检站,一次能省两三百块呢,要知道,当时开大货车一个月才八百块钱工资。
饭店后面是山坡,坡上还有一间小房子,周围灌木丛生,绿意盎然,幽静僻雅,是一个激情对碰对的地方!
饭店老板是个女的,叫作阿青,当地的,她的姐姐阿红嫁到了我们村,人老实善良。有时候我真的很纳闷,一对亲姐妹,差距怎么那么大呢,姐姐阿红勤劳本分,孝敬公婆,妹妹阿青风骚泼辣,不但雇了几个小妞做些不明不暗的生意,还亲自上阵,做着“送站”的生意。所谓的“送站”,友友们可能都不知道,其实,就是通过和煤炭管理站的关系,领着拉煤车不交出境费偷偷溜过,然后和内鬼们分钱,牟取暴利,据说有些人为了能得倒去煤站上班的机会,不惜十万二十万的送礼,走上工作岗位后就大贪特贪,人家下班时分钱是不用一张一张点的,而是朝大盖帽里塞,塞满为止。
阿青确实挺风骚的,她曾经坐过我的车下山办事,路过检查站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和站长在那儿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立马警觉起来,以为来了竞争对手,骂道:小骚货,浪吧,再浪拿个瓦片给你盖住!
今天一进店里就感觉气氛不对,一个女服务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哭哭啼啼,眼睛红红的,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儿。
我吃着饭,问阿青这是咋啦。
她恨恨的说,还不是因为煤检站的小胡子,在我这儿多喝点酒,追着小姑娘满山沟的跑,欲火把他的眼睛都烧红了,吓得人家哇哇乱叫,鞋都跑丢了。
我不解的说,她不是你找的“服务员”吗?
阿青哭笑不得,服务员这两天过节不是都回去了吗,我这儿忙得前脚踢后脚,着急去煤站,就让我姨家的表妹来帮忙,谁知道竟然遇到了一个大色狼,你看把俺妹子吓得,说罢又去抚慰小姑娘。
一阵风吹来,几片落叶摇摇晃晃落下来,打断了我的讲述,有一片竟然落在脸上,盖住了眼睛,好像在暗示我不该乱说,不该乱看,不该乱写,我一把拨拉掉它们,恨恨的想:
这些蛀虫,看见我们大车司机,笑脸变冷脸,嘴脸像死了亲娘一样难看,而且还百般刁难,明着抢暗着要,心情不好时还会脏话连篇,大打出手,我们这些司机只有千般小心,万般无奈,低头哈腰的给它们说好话,低眉顺眼的给人家让烟上钱,唯唯诺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腰背啥时候不出人家那个门就不敢直起来;而它们一旦遇见了像阿青这样的女人,就像一群绿头苍蝇闻到了臭肉,趴在上面撕扒舔啃,一手接钱,一手要人,丑态百出,做出了多少丑事儿,俗话说,不想出力就别登山,害怕坐牢就别收钱,要么别做,做了坏事就别想逃避文字的诛伐和法律的制裁。
最终这些人都被绳之以法,接受肉体和灵魂的改造去了,说到这里,我看见灰斑鸠睁开了眼睛,赞许的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讲,我说还有一个小插曲,不吐不快,说完了再继续讲,它不耐烦的瞥了我一眼,数落我说话写作和三虎家的笨羊一个模样,拉起羊屎蛋子,一会儿出来三个,一会儿出来五个,我红着脸,接受它的批评,继续说:
这次回村子时遇到了阿红,她还像年轻时那么漂亮,还像年轻时那样尽心尽力的孝敬公婆,不过她的那位男人在几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去世了,一个开了几十年的大卡车司机,晚上在京沪高速应急车道临时检查时,被一辆货车挂在车箱边上,拖了十几公里,生生给拖死了。阿红的眼圈红红的,泪快流出来了。我想直直腰,转移一下话题,她看见了,叹了一口气说,她的妹妹阿青出狱后还是不消停,勾搭上蒋村一个兽医,在无底镇开了一个专治腰病的诊所,让我有时间不妨去那儿治治,我哑然失笑了!
晚秋的风很浑浊,像一把刷子,把天空抹成了昏黄,晚秋的风很冰冷,像一双手,抱着柿子树拼命的摇晃,叶子纷纷扬扬的落下,慢慢的埋住了我的脚,埋住了我的腿,埋住了我的胸,埋住了驮着的背。突然,灰斑鸠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我,两双眼睛四个瞳仁好像四个滚动的球,在彼此的视线里交融,对立,然后慢慢它支撑起翅膀,一根灰色的羽毛掉了下来,像一支箭,插进我的眼里,钻进大脑,钻进心脏,钻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