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刘玉娥和罗三炮在草地上支起来了一个野营帐篷。
刘玉娥从支帐篷的那一刻起,就觉得那是一件格外新奇的事情,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莫名地喜爱,似乎那是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以至于两个人在帐篷里喝啤酒的时候,刘玉娥一杯接一杯,最后就真的喝醉了。
醉酒后的刘玉娥,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一直在公路上随着大货车的颠簸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她的心是勇敢的,是自由的,是快乐的。她觉得自己似乎在这风驰电掣的飞奔里,逃离了身后那滚滚而至的黑暗。而身后的黑暗是多么可怕,魔爪一样,想要抓住自己,吞噬自己,但好在罗三炮的大货车跑得更快。她距离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远。
最后,她甩掉了黑暗,身边只剩了草原,鲜花,蝴蝶,还有一只风筝在天空中悠闲而自在地飞翔。她在美丽的草原上裙裾飘摆,赤脚曼舞,她从未那么开心地笑过。可是,天空忽然又变得一片黑暗,一个闪电闪过,一声惊雷炸响,天地间混沌一片。她惊愕地回头看去,那黑暗的魔爪已然又追赶而来,眼看着就要将自己笼罩起来,她就要被黑暗的魔爪抓回去了!
刘玉娥仓皇奔跑。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继续奔跑。她越来越绝望了。她使劲地呐喊,可总也发不出声音来。近处的天空中隐约出现娘的影子,那张从来没有舒展过,从来没有笑过的脸在天空中显现了,她声嘶力竭地对刘玉娥喊:玉娥快跑!快跑!刘玉娥更加用力,可双脚不听使唤,总也跑不快。她急得浑身湿透,火烧火燎。
就在这危急时刻,前方突然一道闪光,一匹白马出现了。那匹白马是那么高大英俊,是那么年轻健壮。刘玉娥如同得到了救命稻草,死命抓住马缰绳,纵身跨了上去,双腿用力一夹,马鞭一甩,那白马嘚嘚嘚嘚地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在那一片广漠无边的草原上奔跑,向着东方的光亮。那光亮越来越亮堂起来,那是初升的太阳。而身后,那滚滚而来的黑暗,终于被甩在后面,远远地不见踪影了。
刘玉娥还是不肯放手,她继续扬鞭策马,让那匹带给她自由的白马继续肆意奔跑,她要奔向遥远的地方去,奔赴自由的幸福的地方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觉那匹白马朝回仰起了脸,那脸竟是罗三炮的脸,一脸的油汗。刘玉娥大吃了一惊,脑袋轰地一声响,她醒了过来。醒来的刘玉娥头痛欲裂,神志恍惚,她朦胧中发觉自己和罗三炮赤身裸体拥滚在帐篷里的草地上。
刘玉娥脑子里一阵空白,继而猛然抱住罗三炮赤裸的身子,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罗三炮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再轻轻拍打着她柔弱的肩背,任由着她哭,任凭她闹。
刘玉娥忽然止住哭,和罗三炮对着脸,认真地说:你一定要对我好!你能做到吗?
罗三炮说:我会对你好。
刘玉娥似乎高兴起来,说:你要天天让我快乐!天天开车带我闯世界!我要自由!
罗三炮说:没问题!
刘玉娥就又伏在他的身上哭。哭着哭着就幸福地睡着了。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罗三炮就常常带着刘玉娥往南往北满世界里疯跑。他们专捡陌生的地方走,专捡风景好的地方走,有时候夜里在车上住宿,有时候搭帐篷,有时候也租住旅馆。刘玉娥脸色红润起来,心情滋润起来。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放荡而自由的日子。
刘玉娥对那样自由而快乐的日子流连忘返。
但那种日子最终还是草草结束了。
刘玉娥和罗三炮粘在一起半年之后,有一天她认真地对罗三炮说:三炮,咱俩结婚吧。
罗三炮点起一枝烟,长长吐出一口,眼睛望着远方,态度很冷漠也很坚决,说: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刘玉娥心里就觉得一凉,她攀到罗三炮的肩膀上,说:我想和你结婚。你也答应过我,要对我好的。
罗三炮摆脱了刘玉娥的胳膊,继续冷冷地说:我是说过对你好。可是我已经对你好了啊。你看,我带你到处兜风,我给你买好吃的,我和你睡觉,难道这不是对你好吗?我给了你想要的。可是,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如果你想继续过这样的快乐日子,就别提什么结婚,继续跟在车上陪我玩就是了。否则,一切就结束了!
刘玉娥脑袋里轰轰地一通乱响。
刘玉娥恶狠狠地给了罗三炮一巴掌,随着啪地一声响,罗三炮嘴上的那枝烟被甩出好远去。罗三炮冷笑了一声,伸手将那烟重新捡起,弹去粘在上面的一根草茎,重新叼在嘴上,吸了一口,郑重地说:我带你出去,是可怜你。你既然这样,那就结束了。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是适合和你结婚的人吗?以后你不要跟我出去了。我们之间的事,你也不要说出去,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
刘玉娥猛地啐了一口痰在他的脸上,跌跌撞撞地疯跑而去。
刘玉娥躲进槐花老家里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越想越恼火,一骨碌身爬起来,披头散发,恶神一样冲进了罗三炮的家。不由分说,把吃饭桌子给掀了,穿衣镜给砸了,一口鱼缸也敲了,几尾金鱼就在地上张着嘴巴挣扎着乱蹦乱跳。刘玉娥在罗三炮的家里破口大骂。
罗三炮正在小卖部里打牌,听说刘玉娥大闹他的罗府,急忙奔回来,一把捏住刘玉娥的胳膊,硬硬拉出门口去,一下丢在一边,大声怒吼: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刘玉娥的头发更加散乱,衣服也被扯烂,露着白花花的胸脯子,简直就是一个骂街泼妇,她双手叉腰,胸口起伏着,说:我想干什么?你清楚!你要对我负责任!你把人家睡了十几回,一甩手就算完了?没门儿!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你必须娶我!
罗三炮忽然哈哈大笑。
罗三炮的笑惊天动地,没头没脑,直笑得刘玉娥心里发了毛。
罗三炮双腿一用力,一下跳到老碾盘上,对着围观的村人大声说:老少爷们儿们,今天你们可要给我评评理。我罗三炮到底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竟然碰到这么一个女人?大家谁不知道,刘玉娥生了个残废儿子,她逼着郑二柱把那孩子扔了,可郑二柱不肯扔,她就拾掇拾掇走了,把那可怜的孩子扔家里不管了。狠心呢!咱们村里谁不骂?她自己跑回娘家憋出病来,差点死了,就央求我开货车带她出去散散心,我也是出于好心,谁不知道我罗三炮心眼好?村里修硬化路,我罗三炮什么时候不是三千五千的出?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年过节我什么时候不给买米买面,不给割三斤二斤的猪肉?做人要凭良心!正是看着她可怜,想让她散散心,思想上转过弯来,想通了就回去和郑二柱过日子,想办法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治病,我才带着她出去兜风。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讲,劝她回家去。嘿!这倒好,我反而成了强奸犯了。哈哈哈,真笑话!她说我把她睡了,要我对她负责,还逼迫我娶他!老天爷呀!老少爷们儿们,你们说说,我罗三炮,是那样下三烂的人?我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我能要这样没有良心,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不管不问的女人?今天你发疯,跑来砸了我的家,我不追究你,我知道你精神错乱,你犯了精神病,我不计较你,但我得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把话说清楚。我是看明白了,这个不肯踏实过日子的女人,不肯负责任的女人,把原来的家丢了,想重新找一个男人结婚。大家可都要小心了,弄不好可就叫她给赖上了,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就摆脱不掉。我说句不负责的话,这个刘玉娥啊,就是变态,就是心理畸形,这样的女人,不生残疾孩子才怪……
刘玉娥早已经颓废而绝望地匍匐在地,在罗三炮那嘲弄的话语里,在周围那嘲弄的哄笑里,渐渐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来时,发觉自己还在原地坦胸露背地伏在那里,像一条癞皮狗一样。罗三炮已经不见了,他家的朱漆大门也已牢牢落了锁。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也已散去,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旁边只有馒头房李寡妇的傻儿子流着长长的涎水,手里举着一柄木头枪,见刘玉娥已经醒来,就举起枪来,对着她的眉心,嘴巴圆张,说:叭!
刘玉娥忽然傻笑起来。
她摇摇晃晃立起身,顺着土街,朝着柳子河走去。她顺着柳子河朝上游走着,就看到了一个水洼里有着几条死掉的鱼尸,腐烂的肉体漂浮在水洼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刘玉娥蹲在那里仔细端详了一阵那死鱼,对那死鱼忽然产生了一股爱慕,很欣赏起它的状态来——安静地死在水洼里,慢慢地腐烂着,是那么安静,没有嘲弄,没有心债,没有绝望。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刘玉娥就下了决心,要做那样一条自由的死鱼。
刘玉娥慢慢站起身,朝柳子河上游的淹子崖奔去。那是柳子河从上游冲下来,撞在崖壁上旋出来的一个大水潭,水有数米深,村里人最怕孩子到淹子崖去,就常常提醒孩子说淹子崖是有水怪的,可不敢到那里去玩!
刘玉娥站到淹子崖畔时,回头望了一望,看见脚下的柳子河穿过这个生活了近30年的村落,而这个村落如今于她,是没有了任何的挂念与牵连啊。在她的意念里,这是最后的一望了:我要做一只自由的鱼去!
刘玉娥眼睛一闭,纵身跃入水潭。
水潭里扑通一声,溅起白白的水花,倏忽,又归于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