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
高粱初红,我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我的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20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最让我们羡慕的是独立营里每周六晚都会在篮球场放一次电影,但由于我们没文化没修养,举止相当粗俗,再加上常林——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年经常释放毒瓦斯(奇臭的屁),独立营里的知青们一致抵制我们去看电影。
有一次,听说农场要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我们拉了一天耧,晚饭一粒米没吃,疯跑八里路,赶着去看。
但当我们到的时候,电影已经演了大半,而且他们是躲在粮仓里放映的,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来,这彻底激怒常林,为了伸张正义,知青单雄飞和常林在球场公开决斗,单雄飞虽然是练家子,最后却输给了常林的“滚地龙拳鸳鸯脚”。
单雄飞得知此拳脚传自蒋二的爷爷蒋启善,遂三顾牛棚拜蒋启善为师,武行里的规矩是师徒如父子,但蒋启善为了蒋二给单雄飞降了一辈,不许他称师父而称师祖,这样,蒋二便与单雄飞成了师兄弟。
日本北九州作家鹤田泽庆来华,知我在高密,便乘高铁赶来,他希望我能带他去我故乡一游,所以 我带他先去看了我的旧居,此时已是高密东北乡地龙文化公司老总的蒋二一直跟随在我们身后。
中午,在地龙公司专为吃喝酒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蒋二盛情招待了我们。饭后,我们坐着蒋二的豪华轿车在景区里兜了一圈,县衙、土匪窝、烧酒作坊等景观从车窗外闪过。
三点左右,我与鹤田坐在了擂台前特意留出的贵宾座位上。比赛开始前,蒋二并没提前告知就让我上台致词,我郑重其事:……我荣幸地参加这个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国际擂台邀请赛。吾乡人民勤劳勇敢、修文尚武,创造出灿烂的文化,滚地龙拳就是这灿烂文化的一部分……我衷心祝愿擂台赛圆满成功并长期举办下去……”。
走下舞台后,蒋二说我也是晚熟品种的代表,当时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擂台赛可谓搏击激烈,精彩纷呈。当“来自日本国的选手渡边一郎”上台挑战时,武术切磋在主持人和背景音乐的煽风点火下竟然演变成了阶级民族仇恨,最后高密东北乡滚地龙拳的正宗传承人单雄飞把不可一世的日本拳师渡边一郎打趴在地,渡边仿佛成了一条死狗。
比赛快结束的时候,“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等量级,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编剧和导演都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晚熟透了的蒋天下蒋总。
不久后的一天凌晨,我接到了蒋二哭哭啼啼的电话,他的“擂台和滚地龙拳展览馆”因被查出是非法用地,正在被两台推土机铲平。
“继续晚熟吧。”我撂下电话,摸回床去睡觉。
何为“晚熟”?
关于“晚熟”的内涵,我专门去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被网友引用最多的就是下面这一段话:
本性善良的人都晚熟,并且他们是被劣人所催熟的,当别人聪明伶俐时,他们又傻又呆,当别人权衡利弊时,他们一片赤诚,当别人心机用尽,他们灵魂开窍,后来虽然开窍了,但内心还会保持善良与赤诚,他们不断的寻找同类,但最后变成了孤独的那一个。
很多网友引用时,如此写道:莫言在《晚熟的人》中写道,本性善良的人都晚熟……,但在《晚熟的人》这一篇小说中,并未出现过这一段话。
文中与此形似而神异的一段话则是借主人公蒋二之口说出来的,“大哥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家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佳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耳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从整个故事来说,在“我”出名之后,蒋二先是在“我”的旧居旁摆摊卖“我”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鞋、木雕……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低价买下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万。短短几年内,摇身一变成为地龙文化公司的老总,摆假擂台,设立滚地龙拳展览馆,极尽敛财之所能。
如此看来,这蒋二哪是“晚熟”,分明是赤裸裸的早熟嘛!毋庸置喙,蒋二就是那“劣人”、那“聪明伶俐的别人”、那“权衡利弊的别人”、那“心机用尽的别人”,那催熟真正晚熟人的有力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