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历史文化名人一样,陶渊明生前穷困潦倒,死后荣宠万世。在他所生活的当世,他少为人知,不过就是他身边的亲友同乡尊他、敬他、接济他一家的生活,他死后几十年,南朝梁昭明太子给他做传,这根标杆才慢慢树起来,最终成为后世文人遁世的楷模。
陶渊明曾祖晋朝大司马陶侃,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到了陶渊明父亲,这一支已经没落,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史书说陶渊明的父亲生性恬淡,貌似也做个小官,但很不经意。陶渊明年方八岁,父亲就去世了,他与妹妹随着母亲到外公家生活,外公孟嘉在当地也是大大有名,声名风度效仿当时的士族。所以陶渊明倒是自幼饱读诗书,儒、道兼修,这也就造成他身兼入世与出世两种志趣的原因。
不过,总体来说,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讲究门第的时代,陶渊明出生前后,王谢名人正玩着高雅的兰亭聚会,等闲的人是进不到那个圈子的。何以表现这种门第的森严呢?据说有一个皇帝的宠臣(出身普通家族)想在朝中与王姓贵族并坐,虽然皇帝是个昏君加暴君,但在这件事上居然不能替自己的宠臣做主,只能说:你自己去问吧。结果新宠的要求被老牌贵族断然拒绝,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由此可见普通士族任你是怎么样的天才地才人才鬼才都是很难混进核心政治圈的。这也从一个方面解释了后世大大有名的陶渊明何以竟未被收录在当世最著名的八卦小报《世说新语》中。
陶渊明从本性上讲大概是随了他的父亲的淡薄名利。另一方面,以我的私下揣摩,他八岁丧父,与母亲寄于外公的篱下求生活,这种经历,对一个少年的成长影响必然是极大的,很有可能这段经历使他尝尽了人情冷暖,又使他缺少与人正常交流、交往的锻炼,最终造就了他一方面想入世换个功成名就,另一方面又难以入世与世人同流,所以,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却一无斩获,不得不退居田园,以逃遁那些他所不擅长的世俗往来。
从很多文献中可以看到他的特立独行,比如朋友来访他会喝到“我醉欲眠君且去”,这种场景,写在诗文里是种洒脱和真性情的浪漫,或者,如果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如此作态,也必有人去捧臭脚,但想想现实中一个穷困潦倒之人的这种气质,只怕不能凡人能消受的,套用现代的话讲,就是情商太低,其在官场无法适应也就很正常了。
所以,我总是怀疑他的出世更多是迫于无法入世的无奈,好在他的性子也的确受到了老庄的影响(童年的经历肯定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进而他把出世变成自己的本性,每天醉情山水田园,让自己无欲无求。所幸九江那一带山明水秀,远处的南山与眼下的菊花都是美的。
作为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庸俗女人,我经常会想,某些所谓名士风流,写出文章来天花乱坠,让旁人热血翻腾,但若是在名士身边的家人,尤其是糟糠之妻会不会是一种灾难。比如陶渊明,三十多岁结发妻去世娶了继室,生了几个儿子,长年处于半无业状态,又嗜酒常醉,大好的田园不肯种庄稼只要种秫好酿酒,要老婆再三请求才“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要酒不要命的主儿;在家务农种地吧,又种成“草盛豆苗稀”;他自己写的《责子》诗不知戏谑成分多少,若是有一半实情,那几个孩子都算是智力有些低下了,大概是被他的酗酒害的,给他当老婆只怕是有苦说不出。
虽然很爱他的诗文,但往深了一想这个人,实在是难以消受,只能存在于典藉里远观,现实中真有一个陶渊明再世,我非得能滚多远滚多远,远离害人精。
《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最后的辞官之作。那一年是义熙元年即公元405年,他四十一岁,迫于生计,第五次出仕,任彭泽令。上任不久,督邮来县巡视,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当天就离职而去,直到公元427年因老病故去再也没有出仕。
《归去来兮辞》分序与辞两部分。序的部分简述了自己出仕与弃官的经过,辞的部分着意描写重返田园之乐,但读起来乐中亦有不乐。
成公亮先生的古琴曲《归去来兮辞》是我最喜欢的版本,在我看来是对陶渊明归去来时心境最完美地诠释:整曲起始于人生不畅意的迷茫,继之以重归田园的欢快,终之于退世归隐的无奈。
陶渊明跟琴的渊源除了这首琴曲《归去来辞》还有一个就是他的无弦琴八卦。
昭明太子写的《陶渊明传》中说
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则抚弄以寄其意。
后来的《晋书》隐逸列传里就照样抄下来:
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陶渊明无弦琴装X的形象从此就定格下来,全不顾人家在《与子俨等疏》中自述“少学琴书,偶爱闲静”,也不理《归去来辞》中所言“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如果陶公果然是天天拿着这无弦琴装X的话,我以为更大的可能是他已经臻达无剑胜有剑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