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很久的雷德利·斯科特指导的《拿破仑》终于上映了,看完之后,咋说呢,一言难尽。
长达两个小时冗长乏味、叙事逻辑碎得如车祸现场一般的正片过后,老雷头在影片最后放片尾之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谨以此片献给LULU”。LULU是谁?她和老雷头何愁何怨,让他拍这么一部电影区恶心她?眼疾手快的我于是现场谷歌了一下,然后发现LULU原来是老雷的一条宠物狗,去年走失了,老雷很怀念它,就在片尾这样写云云。我看到这个信息,顿时释然了——原来如此,原来我花了生命中的两个半小时,看了一部老雷拍给他宠物狗的电影!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所有观众,都被老雷耍了。
是的,在这个玩笑般的片尾致敬之后,我更加确信了我在观影过程当中一直存在的怀疑:雷德利·斯科特,这个家伙其实并不喜欢或崇敬拿破仑,更确切地说,他甚至有点痛恨拿破仑,但为什么一个痛恨拿破仑的名导演,居然要用这样一部堪称他生涯中滑铁卢一般的烂片,冒着晚节不保的危险区羞辱一下拿破仑甚至整个法兰西民族,这则是一件需要细细分析的事情。
这里要先声明一下,我对雷德利·斯科特这位导演并无成见,确切地说,我甚至曾经很迷他,即便不论《银翼杀手》《黑鹰坠落》《异形》这些叫好又叫座的名片,单论历史题材电影,老雷也算是好莱坞屈指可数的名家。《角斗士》和《天国王朝》他拍的都非常经典,尤其是《天国王朝》,导演剪辑版我反复看过五遍,虽然票房不佳,但真的是匠心独运的好作品。最近还疯狂剪辑了一段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的短片发在微信视频号和小红薯了。
可是如今马后炮的说,在听闻他指导《拿破仑》之后,我就有一点担心,因为老雷虽然号称会拍“历史片”,可是他成功的所有历史片基本上讲的都不是历史。而是像大仲马一样,把历史当做“挂小说(电影)的钩子”,以其为背景,去演绎一个“斯科特宇宙”中的故事。
他只会拍大历史下的小人物。
比如《角斗士》,他主要塑造的不是马克·奥勒留与康茂德这对让罗马帝国由盛转衰的皇帝父子,而是去描写了一个虚构的角斗士;再比如《天国王朝》,他没有去写萨拉丁或狮心王理查,而塑造了一个虽有历史原型,但被他改编的完全走了样的伊贝琳的贝里昂男爵。
在大历史背景下凭空或半凭空的去塑造一个小人物,让他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浮潜、展现人性的抉择与弧光,这一点老雷的拿手把戏。可是你让他真的去正面直写历史,比如去描写拿破仑这样一个对人类近代史影响至深人物,他立马就抓瞎了。
大人物的心态与心理水太深,需要大量历史研究,老雷他把握不住,你知道么?
何况老雷这个人,可能因为太觉得自己想法牛逼,就不咋爱读书,这才是要命了。就像好多背书单的假文青,两句话就漏了底。你看这一次拍了拿破仑,有记者质问他为什么他描写的很多情节与历史记载出入如此之大。老雷直接怼了人家一句“(写历史书的)那些作者,他们自己在现场吗?”
这话就属于耍流氓了,给拿破仑写传记的作者虽然未必都在现场,但人家写的东西好歹都是言出有据的。你老雷直接一句“都不在现场”,所以你就有权不看书由着性子胡编。此情此景,真的让人忍不住想现场召唤一下六老师,好好教育他一下什么叫“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你这样诌法是要向全世界拿迷谢罪的”。
何况,即便完全脱离历史事实,由着老雷放飞自我,他这次飞的也让人大跌眼镜——的确,电影不是历史,可以允许导演根据自己的想象创造一个平行宇宙,在里面自由改编人物关系乃至情节。但这个“平行宇宙”内部,其逻辑至少应当是自洽的。人物的性格和动机要有足够的说服力,足够支撑剧情的发展。
可是老雷这一版《拿破仑》,他所塑造的拿破仑性格恰恰是立不起来的,历史上真实的拿破仑,是一个典型的“克里斯马”型人物,他虽然性格急躁却活力四射、虽然身材矮小却脑力发达,拥有着超强的感染力和亲和力,而且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等等所有启蒙思想家的著作他几乎都通读过。这样一个拿破仑走在士兵中间,会亲昵的摸着对方的耳朵跟对方拉家常,通过将平等自由的理念深入浅出的讲给普通士兵听,调动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为自己所用。正因如此,无论在意大利还是埃及、无论在奥斯特里茨还是滑铁卢,永远有一帮将士对他忠心耿耿。他是一个让人相信跟着他一定能成就伟业的人。因而他也就成就了伟业。
可是雷版《拿破仑》中的拿破仑,却完全不是这样的。饰演该角色的华金菲尼克斯(凤凰叔)早年曾经跟老雷合作拍过《角斗士》在里面饰演了自卑而又暴虐,并因自卑而暴虐的罗马暴君康茂德。那个形象,当时年轻的凤凰叔拿捏是非常准确的,因为凤凰叔是一个把自卑阴郁气质顶在脸上的演员。
可是这个气质,跟拿破仑本仑是恰恰相反的,多年后,凤凰叔苦着他成功演绎康茂德和小丑的那张苦瓜脸去演绎拿破仑时,这从一开始就堪称一场灾难——你看着片中的拿破仑,从一登场就板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他五万法郎一样。你会怀疑就这么一个苦大仇深的人,是怎么说服上级、调动部下、鼓舞士兵去完成一个又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胜利与伟业的?他又为什么能在不加强迫的情况下全票当选终身执政,乃至加冕了法兰西帝国皇帝之后依然让人对其忠心耿耿?难道他跟伏地魔一样的会夺魂术吗?还是他像康茂德一样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哲人王老爹?士兵、元帅和全体法国人的眼睛都瞎了么?非要选这么一个一看精神就不太稳定的晚期抑郁症患者当民选皇帝?
是的,雷版《拿破仑》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故事的人物动力是不足的,根本不足以推动哪怕是平行宇宙中的历史前进。
《拿破仑》上映之前,曾有消息爆出,说主创团队对拿破仑这个人物的解读就是一个“暴君”,可是即便这样解读,一个起身草莽的暴君也应该是有能忽悠人之处的,比如希特勒的口才、比如萨达姆的气质,就算布尔布特说起革命理想来还能一套一套的呢!片中的拿破仑就算相当暴君,他何德何能,就让他当了?难道就因为他被老雷凭空加上了一个抢了缪拉元帅的工作、领着骑兵带头冲锋的技能。实在是搞笑。
更何况影片着力展现的拿破仑的“感情戏”也很拉胯,在影片中,一世雄主拿破仑,似乎完全成了他老婆约瑟芬的超级舔狗,被约瑟芬洗脑般的教着说什么“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更要命的是,老雷还把这话当真了,费心劳力的把拿破仑一辈子重大转折的动机,全都说圆到了约瑟芬头上——拿破仑抛下远征军从埃及赶回来,不是为了发动雾月政变,而是因为听闻约瑟芬出轨。被流放厄尔巴岛后,瞅准时机回到法国建立百日王朝,也不是有雄心壮志未申,而仅仅是因为听闻沙皇去看了约瑟芬,害怕自己前妻被撬。甚至,哪怕在跟约瑟芬离婚之后,他还藕断丝连,立刻跑去看她,临走前依依不舍、像个离不开妈妈的妈宝一样对着刚离婚的前妻撒娇:“你明天要写信给我啊,后天也要啊,大后天也要啊”……
这不真是我演绎,这真的是影片原台词。得亏电影院地板质量好,要不我听这段时高低能把地板抠出个三室一厅来。
为了增加拿破仑疑似恋母一般的依恋约瑟芬,影片最后还不惜篡改拿破仑遗言——目前公认的拿破仑临终遗言,一般是“军队,法兰西,冲锋!”是非常提气的名言。可老雷非得把它改成“军队,法兰西,约瑟芬”——合着拿破仑也学于谦老师,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烫头。哦,不对,打仗、权力、爱老婆是么?
老雷啊,我觉得你非要这么去解读人性,倒不如到中国来拍个东周列国志什么的,好歹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那个也算是于史有载的,不用你这么乱编。
说正经的,其实对拿破仑这种大人物,一个宽容的社会,当然不应该强迫导演拍他的传记只能歌功颂德。可是你的批判应该有理有据才能有价值,你不能为黑而黑,强行对他的形象做一些扭曲化、甚至庸俗化的解读。
这一点上,我深刻建议老雷头重新上个导演课,学习一下法国导演前辈兼哲学家阿贝尔·冈斯的《拿破仑在奥斯特里兹》是怎么拍的。影片中拿破仑和他的政敌卡尔诺将军之间围绕法兰西的前途、他该不该当皇帝等问题安排了一段引人深思的对白:
拿破仑说:“我和你不都是共和派吗?”
卡尔诺说:“但这个日子不会太长了。”(你要称帝了)
拿:“大革命之后没有一个政治家能够治国的,在经历十二年动荡之后的今天,像治理好这个国家是不容易的。”(国家有难,我必须称帝稳定局面)
卡:“那当然,你现在是军人,你的借口是把治国和带兵混为一谈了,对吗?”(共和国不能执行军政,人民需要自由胜过纪律)
拿:“你忘了,我刚给法兰西带来了和平,从英国获得了海上自由,挽救了法国的工业,我还给十四万逃亡者颁发了特赦,制定法典,这些你都看到了!”(除了纪律,我还给国家带来了繁荣、发展和自由的保障)
卡:“没有,可我更没有忘记,正因为有了大革命,才有你的今天。”(这些就是革命的本职和初衷,你不能因此称帝。)拿“共和国需要个领袖”卡(面露嘲讽)“要军人?”
拿:“对,是军人,而且有了。”
卡:“人们总是希望在混乱之后出现权威,”
拿:“没有人阻止你运用你的权力,你的声望比我高”
卡:“革命不能用来谋求个人利益。”
拿:“可革命已经结束了。我惩罚了极端行为,可是我没有触犯原则,我也没有改变革命旗帜的颜色。”
卡:“尽管如此,但是应当尊重宪法。”……
你可以看出来,在这段对白当中,阿贝尔·冈斯对拿破仑的称帝行为其实也是有深刻批判的,而且批到了点子上。比老雷在电影中那种单纯的丑化和庸俗化要深刻和有价值的多——更或者说,老雷把拿破仑直接拍成一个西方版周幽王、商纣王的方式,其实直接取消掉了对那段历史和其中形成的很多现代价值观进行争论和反思的可能性。把这个故事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白白扔掉了。
所以有人说,老雷这部《拿破仑》要想当年的《天国王朝》一样,看导演剪辑版才能下断论。我对此不太抱希望——导演剪辑版也许可以充实内容,把散碎的逻辑说圆,但它没有办法把已经歪掉的视角掰正。在公映版已经明确告诉观众,老雷就想拍一部《暴君拿破仑的舔狗生涯》的背景下,再怎么充实内容,怕也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疾驰。我是不抱希望的。
所以我相信老雷片尾的那个“献给LULU”,其实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暗示——身为英国人的老雷不喜欢、不理解、甚至也不屑于理解拿破仑。这部影片他拍的不仅不用心,而且拍的很傲慢,近乎于一个恶意的玩笑。
那他为什么还要拍这样一部传记电影呢?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似乎就是商业化需求——毕竟拿破仑这个IP实在是太大了,而目前全球电影史上,也确实不存在一部能够独自囊括拿破仑一生的单体电影。片方投这个项目,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个噱头,觉得它能吸睛。而老雷赶鸭子上架,却不知这部电影能成为他的滑铁卢。
再感叹一句,虽然这片子据说在法国受到了恶评和抵制,但老雷毕竟没有被要求“滚出电影圈”、或者因为乳法、伤害法国人民感情而要向全体法国人谢罪。而他得以幸免的原因,怕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和拿破仑的《民法典》中的诸多法制、权利理念,早已深入人心。
所以也许,这部尬黑拿破仑的电影,最后还是肯定了一点拿破仑的功业的,只不过,是以老雷意想不到的方式而已。
尔曹名与身剧烈,不废长江万古流。老雷这部剧拍拉胯了,但拍拉胯了就拉胯了,宽容的精神就是允许人自由创作,甚至包括侮辱。唯有容忍这样的烂作,我们才能期待佳作的涌现。
现在,我们看看拿破仑这个人。有人说,剥去他能打仗、没搞屠杀的外衣,跟希特勒、袁世凯有啥区别呢?都是在共和国里当皇帝的窃国大盗么……
的确,同样是半个欧洲踩在脚下的人,拿破仑和希特勒究竟有啥区别这事儿,很多中国人其实挺难说清楚的。据我观察,很多人确实容易将两者混为一谈,慕强者一并崇拜之,而厌恶暴君者则一并厌恶之。拿破仑比希特勒罪责稍轻的地方,似乎也就是杀人少一点而已。这个逻辑,我想也同样是雷德利·斯科特厌恶拿破仑的原因所在,你看《拿破仑》的片尾字幕中,闪过拿破仑历次战役当中的伤亡人数,导演加这一段是为了干嘛呢?无非就是为了说明拿破仑折腾这一番,死的人也不少,实属罪孽深重。
老雷是个英国导演,其实你观察一下英国人对拿破仑的普遍观感,会发现这种偏见在英国是相当常见的。拿破仑曾经嘲笑英国人是“小店主的国家”,而英国人瞧不起拿破仑则从19世纪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不仅电影这么拍,连传记也是这么写。我曾经看过的对拿破仑评价最低的一本传记就是英国人写的,作者在书中一再暗示拿破仑不过就是法国版的克伦威尔——无独有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老雷在他的电影《拿破仑》当中也多次提到“克伦威尔”这个名字。在大多数英国人看来,拿破仑充其量就是他们历史上“护国主”克伦威尔的翻版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其实这种观点是不准确的,拿破仑对法国,以及英国以外的整个欧洲,其历史意义都远超克伦威尔之于英国,原因就在于,他通过一场以其名字命名的战争,将“王在法律下”这个概念传遍了整个欧陆。
这一点其实也正是大多数英国人看不清拿破仑历史功绩的原因所在,因为王在法律下这个概念,在英国,早在1215年英国中小贵族逼着无地王约翰签署《自由大宪章》的时候就确立了,英国的法制理念,走的是先有贵族限制王权,然后再由新兴中产、乡绅去限制贵族、最终实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路径。
这条路是渐进的,所以一个典型的英国思想家讨厌任何激进革命的折腾。保守主义的先驱艾德蒙·柏克在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就对大革命持否定的态度,认为法国打断了他们的传统,所以总体是负面的(参见《反思法国大革命》)。
但问题在于,英国思想家在这样讨论问题时,总是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法国这样一个具体情况——法国之前的传统,本来就不是朝向近代法制与随之而来的自由与平等的。
在中世纪晚期,法国利用英法百年战争的契机,走出了典型封建制度,国王利用他的敕令骑士取代了封建骑士,并将各地的封建主大贵族请到巴黎和凡尔赛去“杯酒释兵权”,最终逐渐走向了一种绝对君主制,这种绝对君主制在路易十四时代达到了极盛,路易十四说“朕即国家”时,他是完全认真的。法国王权如果再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一点,就会向同期亚洲的君主制看齐,彻底成为一个王在法律之上,如太阳一般照耀一切的存在。
简单的说,大革命之前的法国,的确有法制,但法制是在王权之下的,更为要命的是,由于法国文化制度是当时欧洲大陆的标杆,当时的整个欧陆各国都朝向法国看齐,所以这种王在法之上的理念其实在逐步侵染整个走出中世纪之后的欧洲。各国纷纷在建立绝对王权。
但就在这个时候,法国王权刚极必折,发生了脆断,大革命爆发了。罗伯斯庇尔在处死路易十六的演讲中说“国王必须死,因为共和国需要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论断其实也有道理。法国当时的那种状态,确实需要通过消灭绝对王权来解放民众。
可是问题在于,路易十六的脑袋一旦落地,法国人发现国王没了,但赖国王以存在的法制也没了,法国随后便进入了人头乱滚“一切反对一切”的恐怖十年当中。法国大革命热烈的呼唤自由,但事实证明,一个社会仅有自由是不够的,必须同时拥有法制,社会的运转才能够正常。否则如同雅各宾党人当政时代一样,没有任何人的权益受到法律保障,自由就真成为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嗜血狂欢”。
而在这个时候拿破仑来了,他利用他超强的能力,给法国带回了两样东西——法制与王权。表面上看,这似乎仅仅是对波旁王朝时代绝对君主制的复辟,但实际上,拿破仑在这个过程中,悄悄调整并明确了王权与法制之间的关系——法律不再是匍匐于王权脚下,可以任由王权揉搓、更改的治民工具,而成为一种刚性的,国王和皇帝本人也不可逾越的社会通则。
这个调整对整个欧陆来讲是堪称伟大的,1799年11月9日,在雾月政变爆发的当天晚上,掌权之后的拿破仑所做签署的第一个政令便下令起草了民法典(也即拿破仑法典)。这部法典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固化和落实了法国大革命所提出人人平等、私人权利不可侵犯的原则。个人的生命、自由和财产不再是他者以任何借口可以随意剥夺的对象,哪怕这个“他者”是国家甚至皇帝,打着皇权或者革命的理由也不可以。
在确立了这套法典之后,拿破仑宣誓就任法兰西帝国皇帝,但请注意的是,拿破仑所建立的帝国,从规章到仪轨,都并非中世纪王朝式的,而是罗马式的,拿破仑的皇帝头衔,并非“法兰西的皇帝”而是“法兰西人的皇帝”——也就是说,他明确宣誓,他的皇权如古罗马皇帝一般来自所有公民的同意。他在加冕时所头戴的,也是罗马式的“公民冠”而非中世纪式的王冠。
这对欧陆来说是一个意义非常深远的转折,由于拿破仑之后曾经将自己的这套体系用武力推向几乎全欧陆,并建立一系列短暂的“波拿巴王朝”国家。这些国家当中的国王们,至少在法理上都是承认拿破仑法典保障民权的理念,以及“王在法律下”的概念的。等到拿破仑兵败俄罗斯,各国旧贵族纷纷复辟,他们惊奇的发现自己治下的领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因为权利启蒙这件事,具有不可逆性。当曾经被拿破仑的三色旗插上过的土地,都已经习惯了拿破仑法典和法制叙事,王权再想把国家拉回到过去贵族们口含天宪、予取予求时代,已经不可能了。
“我房子风能进,雨能进,皇帝不能进。”德皇威廉一世拆毁老农的磨坊,结果被后者一怒告上帝国法庭,并根据《德意志帝国宪法》被判令赔偿后者损失的故事,常常被人们津津乐道。但人们常常忽略的是,这件事之所以能发生在十九世纪的德国,原因恰恰在于德国就是拿破仑战争的主战场所在,几十年前,拿破仑曾经用枪炮给这片土地来了一波“硬核普法”,德国在1848年革命后确立的那些法律信条,很大程度上就是数十年前拿破仑法典的翻版。有这套任何人在法律下、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在,德皇毁了人家屋子当然要原价赔偿损失。可是这事儿在拿破仑战争前的普鲁士是不可想象的——那个年头,普鲁士不过是一个“有国家的军队”,从平民到贵族,你都是国王的仆人,而国王则是国家的仆人,大家尊卑分明,你还谈什么个人权利。
于是你就可以理解一个怪现象——为什么同为拿破仑战争时代与拿破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的敌国,与英国人对拿破仑的不屑一顾不同,德国人尤其是其知识分子,对拿破仑却大都推崇到无以复加。
黑格尔称拿破仑为“马背上的最终意志”,恩格斯说拿破仑是“革命原理的传播者”,贝多芬曾经想把自己的交响曲献给他。迄今为止最权威的一本《拿破仑传》,是德国作家埃米尔·路德维希写的……
而最让我对德国人“崇拿”最印象深刻的,则是一首艺术歌曲,它由德国大诗人海涅作词,德国大音乐家舒曼谱曲,这首歌以悲壮的颂歌的方式表达了对拿破仑的无限推崇——但它的词曲作者却是两个德国人——两个曾经遭遇拿破仑的“侵略”,若基于民族主义有充分的理由去恨他的人。
这算不算“德奸”“带路党”呢?我童年时学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曾经好奇过这个问题。但今天想来,这个问题很好解释——拿破仑给欧陆带来了法制与民权,而为法制与民权“带路”不寒碜、很光荣。
所以,你能理解为什么同为欧洲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波兰人等等会对拿破仑的观感迥异了吧。一切的一切,取决于在那个人到来之前,他们是否已经拥有了他要带给他们的那些东西。
“我的光荣,不在于我打胜了四十多个战役,滑铁卢之战抹去了关于这一切胜利的记忆。但有一样东西是不会被人忘记的,会万古长存的,那就是我的法典。”这是拿破仑晚年对其一生的总结,我觉得这个总结是中肯的,是共和还是帝制,这固然很重要,但这种争论在一个国家是否法制、法制又是否能切实保障个人权利面前黯然失色。
一时之力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在法制与民权面前,一切枪炮与刀剑,都终将黯然失色。
所以,人们推崇的,压根不是因为那个武力值超群能打的波拿巴,而是那个帮助法国和欧洲实现这艰难一跃的拿破仑,那当然是伟大的,而他的伟大,并不祈灵于皇冠或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