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反正我知道我是看过《半生缘》这部电视剧的,只是里面的具体情节大都忘了,脑海里也只留下一两个影象:摩登的曼璐一手环胸一手夹着烟,脸上含着艳丽而嘲讽的笑;昏黄的楼道里,曼桢和沈世钧相依相偎。隔着模糊而遥远的记忆,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意绵绵。
初看小说《半生缘》时,由于早前就知道主要任务和大致情节,所以这两方面也就没有那么吸引我。反倒是张爱玲的笔触,她笔下的曼桢和世钧,在恋爱之前的神态,说话时的含蓄,却当真是当时中国人的典型。男女之间的那种小心试探,羞涩腼腆,即使是真正表情达意的时候也总是拐弯抹角,一再铺垫。大概热烈而直白的西方人,怎么也不会懂我们这些弯弯绕绕,我们说话时的意蕴丰富,我们对视时的躲躲闪闪,也只有我们自己才懂。
然而故事大多是这样,相恋之时有多甜蜜,分开时就会有多痛苦,而我始终觉得,曼桢的苦,是远远高于沈世钧的。曼桢在历经一场生死劫难之后,终于可以去找她的世钧时,得知他就在前几天结婚了,那时的痛苦,恐怕要比她在过去一年多里所受的苦更甚。在那场噩梦里,她被亲生姐姐设计陷害,被姐夫强奸,被母亲放弃,求助无门,无处可逃,怀着一射门伤痛与怨恨生下孩子。支持她活下去的只有世钧的爱,她傻傻地相信终有一天世钧会去救她,甚至想着,等她出去了要把自己所受的苦一一说给他听。只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等她终于逃离苦海,世钧已不再等她了。
那么世钧呢?在我眼里他或许是一个值得去爱的人,或许也是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但实在,他太不聪明,太不能理智思考。在看小说的时候我总在想,沈世钧要是再聪明一点儿就好了,他在找曼桢的那几天里实在是有太多蛛丝马迹暗示曼桢出事了,课他不但没有想到,反而还轻信曼璐,就连曼桢最宝贵的红宝石戒指沾着血迹也被他扔了。可能这些事都怪不得他,只是我总想,倘若世钧在祝公馆里发现了曼桢,凭他的能力能不能与祝公馆抗衡?又或者,即使救出了曼桢,他又能不能抵抗家庭的反对?也许,即便这些阻力都没有,谁又能保证世钧不会娶别的女人呢?谁又能保证即使他们结婚了,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相爱呢?反正,总有这样那样的阻碍来拆散我们的主人公。
我想,小说里最能体现人性的自私自利与人生的苍凉之感的,只有曼璐了。正如张豫谨所说,即使是当舞女时的曼璐,也是纯良的。没有人可以否认曼璐为顾家牺牲的一切,,青春年华,幸福婚姻,即使这些牺牲是无可挽回的,也没有人可以阻挡她追求幸福。只是她嫁给祝鸿才之后,明明知道祝鸿才不是哪个女人可以抓得住的恶,也明明她和张豫谨是绝无可能的,可她还是放任她的嫉妒和贪婪吞噬了自己。她嫉妒曼桢的“干净”与高贵,嫉妒张豫谨对曼桢的情意,她迫切的想抓住祝鸿才,迫切的想留住当年哪个众星捧月的“李璐”。所以她企图把曼桢也拖进深渊,企图利用曼桢来留住祝鸿才。只是,一个女人有多善妒,就会有多蠢。她不了解祝鸿才,也不了解顾曼桢,甚至她也看不清她自己,最后落得一个丈夫不爱、家人不睬、痨病而死的凄凉下场。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张爱玲也真是心狠,她笔下的故事是这样让人唏嘘,那些故事里的人,他们的人生又是这样的苍凉,说是半生缘,其实不过是半生无缘。可是,除此之外,她竟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一个体己的朋友。世钧和叔惠再要好,他与曼桢的事情叔惠也还是不知的,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更别说曼桢和曼璐了,曼桢虽说前有叔惠,后有金芳,但并不是可以一起分担痛苦过往的人。至于曼璐,她就更可怜了,舞女出身的她又怎能交到贴心的朋友呢,当上阔太之后,又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更没有朋友可言了。倘若当时的她能有一两个谈心的朋友,她也不至于走极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相比曼桢的最初的活泼和沉毅,曼璐的艳丽和癫狂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张爱玲在曼璐身上的着笔并不见多,却让我觉得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要比曼桢突出得多。年轻时候的曼桢是活泼的,充满生机的,坚韧的,而李靖劫难之后的曼桢,也不过是死气沉沉的以个中年妇女罢了。也只有在与世钧重逢留下眼泪的那一刻,她才恢复了一点生机,只是她亲口说出“我们回不去了”的这句话,一下子又把她打回原形。
书中有一句话曾一度温暖我: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当我在小说结局里看到这句话时,我觉得难受,觉得无比讽刺与凄凉。十几年过去了,或许曼桢还是深爱沈世钧的,或许世钧也还爱她,只是千帆过尽,曼桢省略孩子,结了婚又离,世钧也有一儿一女,家庭也算美满,即使两人再度重逢,也是如曼桢所言:“我们回不去了。”那么,十几年前的等与不等,于今日而言,又有何瓜葛呢?
小说结尾是世钧与曼桢一起在包厢吃饭时互诉衷肠,另一边却是世钧的妻子石翠枝与叔惠在践行桌上回忆往昔。这个场景不禁让我想起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蚊子血与朱砂痣的比喻再恰当不过。毫无疑问,曼桢是世钧心上的朱砂痣,叔惠也是石翠枝胸口上的朱砂痣,而他们夫妻双方,不过是对方眼里的那一抹蚊子血。
曾经的相忘江湖缅怀到哭泣,现今的相濡以沫厌倦到终老,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