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潮汕平原上有着独特的丈量方式——它是一季稻谷从青苗到金黄的轮回,是一坛咸菜在陶瓮中缓慢的呼吸,是一棵桑树在祠堂边见证的生死,是一个家族从“过番”到“归根”的百年跋涉。散文集《胶己人》,正是这样一部拒绝宏大叙事、却以最质朴笔触写就的潮汕生命编年史。它以个人记忆为经,以族群经验为纬,在平淡如粥饭的日常中,编织出一幅深沉而温厚的百年画卷。

这部编年史的纪年方式,是“舌尖上的时间”。
翻开《胶己人》,我们首先进入的是一部以味觉铭刻的时间史。这不是帝王将相的纪传,而是普通人家灶台间的春秋笔法。从“食糜”配“杂咸”的清晨开始,到“红桃棵”压模成型的节庆时刻,再到“反沙芋”甜脆入口的团圆时分,每一种食物的登场,都标记着一个时令、一种心境、一段家族记忆。作者写“菜脯”,细致到冬日霜冻对萝卜甜度的加持,以及“踏菜脯”时脚下泥土的温度。这种对物候与劳作极致的体察,让时间变得可咀嚼、可回味。食物在此超越了充饥的范畴,成为储存时光的胶囊,成为连接天地自然与人间烟火的密码。这部编年史告诉我们,潮汕人的历史感,首先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甘苦哲学”——知四时之序,惜一粥一饭,在平淡中品出生命的厚味。
这部编年史的叙事主体,是“屋檐下的史诗”。
《胶己人》的深沉,在于它将镜头坚定地对准了“家”这个最基础的社会单元,书写了一部“屋檐下的史诗”。全书的结构巧妙地模拟了生命的生长与扩散:从个人口腹之欲(“红桃棵”),到岁时集体仪式(“热天时”),再到生命关键节点的“出花园”,最终延伸到家族命运的“过番”与“天塌舍”。家的空间,从老厝的灶台、天井,扩展到祠堂前的晒谷场、池塘,再辐射到遥望的“石母山”与远隔重洋的暹罗。作者以“家”为原点,测绘出潮汕人完整的情感与伦理坐标系。在这里,生老病死、聚散离合,都不是抽象的词语:母亲的早逝是寒冬夜里的哭声与门槛上的冰凉;祖父的暮年是毛笔悬停半空的落寞与胃穿孔的剧痛;华侨还乡是跪地一抱的号啕与无法消弭的隔阂。这些私人化的叙事,因其极度的真实与克制,产生了史诗般的感染力,记录了一个族群在时代激流中如何守护亲情、定义归属、传承家风。
这部编年史的情感底色,是“温厚的凝视”。
面对不可避免的消逝——手艺的失传、风俗的简化、田园的变迁、亲人的永诀,作者的笔调始终是温厚的,而非悲愤的;是凝视的,而非回避的。他写台风肆虐后蕉农的绝望,写电子游戏对表兄弟青春的捕获,写老理发师“老扁”在慢时光中的悄然离世,写“侨光楼”从幼儿园变成记忆坐标。这种温厚,源于一种透彻的理解:变迁是时间的本质,而记忆是抵抗消亡的方式。他像一个沉静的史官,不刻意美化过去,也不简单批判现在,只是忠实地、充满敬意地,为那些即将沉入历史暗处的光影“作传”。正是这种温厚的凝视,赋予这部编年史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它让读者明白,所谓乡愁,不是对静止过去的执拗回溯,而是在动态变迁中,辨认出那些构成我们精神基底的恒定价值:勤劳、坚韧、重礼、念旧、敢闯,以及那份对“胶己人”深植于心的认同。
结语:一部通往精神原乡的编年史
《胶己人》最终完成的,不仅是对一段地域性生活的回溯,更是为现代人绘制了一份通往精神原乡的“编年地图”。在这部地图里,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具体的滋味、清晰的面容、真切的痛楚与温暖。作者以其深沉的洞察与温厚的笔力,告诉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部微观的编年史,而与土地、家族相连的记忆,是这部史书中最有重量的篇章。
在一切都在加速数字化、原子化的今天,《胶己人》这部“潮汕生命编年史”的出现,恰逢其时。它邀请我们慢下来,沿着作者打捞出的记忆之绳,回溯到生活的源头,去感受那份来自土地、来自传承、来自“胶己人”之间最深沉、最温厚的力量。这不仅仅是一部潮汕人的必读书,更是一部献给所有在时代变迁中寻求身份锚点与情感依归的现代人的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