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想到3月的时候觉得6月还有很久很久,没想到一晃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这么一想又觉得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爷爷已经去世六个年头了。那是初三的一天,中午放学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已经穿上了寿衣,戴了个红色的帽子,手脚冰凉的躺在奶奶家客厅的红桌子上了。妈妈说,来,就差你了,握一握爷爷的手告个别。
怎么就这样了呢?握着爷爷冰凉的,又肿又硬的手,“爷爷”这一声喊不出口,咽在心里。已经闭上了双眼的爷爷能心灵感应的听到我在他面前喊他吗?
这是我不愿回忆的过去。
眼泪止不住的流。
银纸烧了三天。看着眼前那片红艳艳的火苗和满天白色的烟,我实在和爷爷的去世联系不起来。在我的记忆里,烧纸钱是初一十五中秋祭祀的标配,在我的记忆中,爷爷还教我,化纸钱的时候不能因为怕火而远远的扔进桶里。要像他那样,从从容容的把每一张都数出来,靠近火源的时候才放下去,这样是一种尊重,也不会使得纸钱烧起来满天飞。年幼贪玩的我却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觉得好好玩,引得爷爷一直说'抹草,抹草!'。
和同样在奶奶家逝去的,那是我的童年。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上午晚些时候,我和表弟表妹就会被爸爸妈妈送到奶奶家,然后开始玩。
爷爷会带我们到他的房间地上坐,然后开始'喔古'。妈妈常说爷爷的记忆力非常好,爷爷没有读过书,只是上过几天的夜校,也不识字。这些娓娓道来的故事都是他小时候坐在操场听其他大人讲的,记住了以后就能够绘声绘色的讲给小时候的妈妈听,然后再讲给小时候的我们听。听故事我最喜欢的一part了!爷爷常讲的是夏雨来的故事,有时候故事的主角也会是一个未知名的人物,还有的时候是一篇长长的故事,可能要讲上两个下午才讲完。爷爷讲的时候,当他说到,二楼的卖豆腐的人拿一个昨夜卖完豆腐还没洗的铜桶正正扣在了刚好逃到他们家楼下的坏人头上时,我仿佛就可以闻到那个桶满满铜的味道,闻到了人民群众的智慧和齐心协力。当爷爷说到,夏雨来的”无所不能”时,总是带着一丝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微笑。爷爷是这么讲的:有一次,夏雨来去搭船过河,船上的人非常多,座位又非常少,所以坐着的人都挤在了一起。有人问,夏雨来,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能躺在这椅子吗?夏雨来听罢,手掩着肚子开始痛了起来,说,借个位给我,肚子痛到无变站。坐着的人连忙不好意思让了个位子。刚坐下,夏雨来就开始倒在隔壁的人的肩上,那人诧异,夏雨来说,我是橄榄屁股,坐不住的。那人侧目,不得已站了起来。坐着的旁人抱着怀疑的态度无奈的也站了起来。就这样,夏雨来顺利的躺到了本来坐着十个人的条椅上。还有一个夏雨来智取陌生人新鞋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是听过比较多次的,所以还记得清楚,其他的早已剩下一些破碎的记忆。
最让我留恋的回忆是每天的午饭,那是味蕾的无限满足。常常是粥,爷爷会问我们三个小孩,有酱油,肉松,肉脯,豆仁…想要哪个呀?然后我们就会七嘴八舌的回答,爷爷就会说,一拼一拼来,好,你要酱油,你要肉松,你也要肉松?然后每个人都会分到一个小碟子来装这些。刚开始我们一直嚷嚷太少了不够不够,爷爷就会说,没事吃完还有,再添再添。但是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添过,因为那份刚好是够的。于是,每天中午坐在餐桌守着那份白粥等爷爷拿来配菜的时候是美好的,等待美味的时间是充满期望的,爷爷从不会让我们失望过。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尝到当年的那份期望的味道。超香的肉松,拌在粥里,暖暖的落到肚子里。有点硬但是很甜甜的肉脯,再也没有吃过。花生也是爷爷自己编炒出来的,连大街上到处都是的酱油都觉得,看到爷爷从小厨房小心翼翼拿出的那个碟子里装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睡过午觉,爷爷叫我们起床。然后就会变魔术一样的端出点心出来。我们围坐在茶几,多数时候是绿豆汤,或者是凉水,或者是其他清热解渴的饮品。记得有一个夏天非常非常的热,屋子里开了两个风扇还是特别热,爷爷就说“心静自然凉”。喝完糖水的下午就去潮州西湖。爷爷有老人证不用门票,小孩不用门票。每次走到公园门口工作人员盘查爷爷的证件时,我们就躲在爷爷的身后,生怕那些‘面目可憎’的工作人员故意让我们不通过,幸运的是,每次我们都很顺利。到游乐园玩蹦蹦床,旋转飞机,打枪,投鱼嘴,碰碰车。然后很开心的一下午就过去了。几乎都不记得回来的路上是怎么走的,因为觉得游乐园的时光过得很快,总是依依不舍,不想离开公园。所以觉得回家的路无比的漫长,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期待和喜悦,所以多数时候都是4人搭三轮车回来的。很快就到了傍晚,吃过晚饭,爸爸妈妈都下班到奶奶家了。大人们聊天的时候,爷爷就会带我们3个去潮州宾馆或者春光酒店门口乘凉,看到门口高大的大象,总是很想上去坐着,于是央求爷爷抱我们上去,直到后来我们都可以通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自己爬上去了。当时奶奶家楼下的银行门口有一小块一米长的不锈钢护栏,幼小身体的我们刚好可以爬进去,然后三个人坐到了一起,把腿伸出来晃荡,我特别喜欢那根可以钻来钻去的不锈钢护栏,那个时候可以玩一个晚上。有时候去的是公车站,公车站也有类似银行门口的护栏,只是乏味很多,没有那么多可以玩的兴致。然后爷爷就会带我们去买冰淇淋吃。那个年代冰淇淋和雪条不是一个概念,雪条5毛或者1元,可是冰淇淋因为有外层脆皮就要卖到1.5元,那时的1.5元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的奢侈,虽然很喜欢吃,但是也知道要省点,所以多数时候想买的是雪条,可是说出口的时候又因为冰淇淋更好吃而改口。爷爷买了很多的冰淇淋啊雪碧啊可乐啊给我们,其实他全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稍微长大一点我们都去读书了,爷爷也从奶奶家搬到了小姨的店里帮忙看店。记得有一次去小姨的店见到爷爷的时候,他正在煮饭,菜都刚刚从市场买回来,然后就拿了一块肉卷给我吃。在我家,肉卷都是要下锅煸炒的,我从不知道原来肉卷也可以生吃,那次觉得好神奇啊,咬一口居然还有一点点汤汁。然后爷爷说锅有点花了,要带我去买砂纸来刷锅。那次我坐在爷爷自行车的后车架上第一次到了那个市场,回来的路上右脚的跟腱绞进自行车的钢线里,流了很多血,到店了以后爷爷拿了很多很多的蓝绿色大纸巾给我包扎。可是我很疑惑,在家里的时候,妈妈拿来包扎的都是创可贴,纸巾有用吗?我不停的问爷爷,爷爷耐心的解释那是有用的。后来血干了以后纸巾粘在伤口上撕不下了,再后来那里长了一个小包,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现在只隐约有一点痕迹了。
然后就是小姨换了家新店,门面特别大,爱花花草草的爷爷就在门口不长草的地方铺上了沃土,搭起了小篱笆,矮矮的,种了些金不换之类的植物。爷爷很会种植物,几乎我们家小姨家所有的盆景、果树都是爷爷一手栽培起来的,可惜现在都枯死了。再长大一些,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带着土的脚印就知道,今天爷爷来了或者是正在厕所里移植。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有人来我们家做客,而这个人又刚好是我很喜欢很期待的人。我们家住在5楼,从我记事起,爷爷爬楼梯到我们家从来都是不喘气一次性爬到的。然后晚上就在我们家吃晚饭,然后喝茶聊天,我这个时候一般是在房间里写作业,爷爷总会直接或者通过我妈给我钱,鼓励我多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栋梁之才。可惜如此关心我的他连我考上那所高中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现状。人总是这样的,生老病死一个周期,没有哪个人会陪你走过一生。
再大一点,我上初中了。我最开心的就是每周五或周六晚的家庭聚会,二姨小姨全家人都会到我们家打边炉,饭后围坐着看电视聊天,打乒乓球,和爷爷打纸牌。纸牌也因此成为我最喜欢的游戏了。
有一段时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爷爷。为什么爷爷他最近都不来我们家做客呢?爷爷生病了。在妈妈的口中零零碎碎听到的消息。再次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从医院回家。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居然看到爷爷到我们家了,而且那一天刚好换了新床垫有工人过来帮工。感觉热热闹闹的,双喜临门。非常开心!下午放学的时候惊喜的发现爷爷居然留着我们家吃晚饭!又小小的开心了一阵。茶余饭后,我和爷爷聊起了小时候他经常讲我们听的故事,央求他再讲一个给我听,我非常想听。他也非常想满足我的愿望,可是不知道是年老的原因还是医院的治疗损伤了记忆力,爷爷只是讲了一个,其他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是啊!已经是80岁老人了啊!只是满头的黑发使他看起来年轻了10岁!瘦瘦的,喜欢抬起右腿坐在椅子上的爷爷,手背上的皮是可以捏起来的,但是依然一双有力的大手。
再后来就是住院,咽喉癌。吃不进食物。一开始是吃不了饭,只能喝稀粥,很快连粥和浆糊都吃不了,只能喝水喝汤喝茶,到最后演变成吃一口吐两口,又没有打葡萄糖吊针,没有丝毫摄入。那时候我下午放学就会去奶奶家看爷爷,一开始还是可以谈笑风生,后来就变成我说他附和,再后来因为饿得没有力气都说不了话,咽喉那里疼到出不来声。爷爷说,他经常整夜都饿得睡不着,所以即使再难,也要吃一点点下去。可是吃那么一点点的粥或者水都要花上2、3个小时。记得非常清楚小时候爷爷和我说,37年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他9岁。是啊,年轻的时候因为环境不好吃不上饭,没想到到头来老了的时候条件好了,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每次化疗都是能好上一阵,回家的时候就每况日下,前前后后差不多9次住院,爷爷说,不了,以后就不去了,就那样吧。我从来没有去过医院看过爷爷,甚至都不知道住在哪家医院,只是爷爷回家的时候才会见到他。见到他的时候,脚不是肿了就是吃不了饭。直到那天,大姨说,前天晚上爷爷还坐在客厅,然后就说回屋去睡会儿,然后就去了。
那天中午放学,我回家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然后爸爸就打电话说让我下楼要过来接我去奶奶家,我就有点预感好像事情不对,快到奶奶家的时候,看到妈妈在奶奶家楼下焦急的等着我,然后告诉了我这个事实。我很平静的接受了。是的,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只是我意识不到这一天居然会在那天到来,而不是遥远的未来。远远的走近奶奶家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在忙,越来越觉得悲凉。那天我最生气的是,为什么全家人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而这个疑问在凝重的气氛中我无从问出口。中午饭是草草了事的,我多次经过停放棺材的客厅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绕过去,我不希望那件事确确实实发生了,可是事实却又摆在我的面前。所有大人都面无表情的忙碌着,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放我的内心。
下午的时候妈妈还是让我去上学了,放学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爷爷和那群忙碌的人们。送走了爷爷似乎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大人们摊着手随意地坐在各个角落。记得那天晚上大家在讨论剩下的身后事时有点矛盾冲突,小姨就突然间大笑起来,说到,是啊!我今天真开心!我今天真的非常非常开心!!!那笑声从胸腔发出,犀利而且穿破天际,无限悲怆!众人极力安抚小姨,但是没有作用。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她疯了’。再然后整个客厅里的大人都疯了,互相大声的指责,或者沉默不语。记得那晚从奶奶家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小姨的笑声。那是一种无力的情绪释放,知道再怎么努力也挽救不回的绝望。
就这样,爷爷这个人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爷爷’这句话再也不会从我的口中发出。我短短的生命了就这样失去了这个可爱又可敬的至亲。我小时候的回忆再也找不回来。
回忆
那是一个停电的夜晚,爷爷到我们家做客。刚出生的我还不会讲话,只会说‘要’这一个字,平常要吃东西的时候都会对着妈妈看,然后指着那样东西说‘要’。可是停电的那晚,我说了很多很多个‘要’,妈妈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因为看不见我手指着的厨房是要什么东西。那一刻,仿佛心灵感应,我知道爷爷会懂我的意思,就在黑暗中拉着爷爷的大手进了厨房,然后用他的手指了指煮水的锅,这一刻,大人们终于知道我想要的是喝水。会意的笑了。
然而,这一切终将只能是回忆。2010年爷爷去世时我16岁,爷爷陪伴了我16个年头,占了我生命的全部。2016年的今天,爷爷已经去世6年了,爷爷曾经陪伴我的年头就只是占我生命中的70%。而且这个数字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2016年5月9日星期一
无比想念爷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