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大伯,总裹着一身烟火气的忙碌。他是父亲兄弟里唯一吃公家饭的,瘦瘦高高的个儿,肩背挺得直,小眼睛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银边眼镜偶尔滑到鼻尖,他抬手推眼镜的模样,透着股斯文劲儿,可裤脚沾着的泥土、指甲缝里嵌着的麦芒,又藏着庄稼人的实诚。
大伯在乡政府上班,家离乡上十里地,全靠两条腿走。那路我小时候跟着大人赶集走过很多次,晴天扬灰,雨天溅泥,走一趟得歇两回。可大伯走了几十年——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大妈烙的干馍往乡上赶,裤脚沾着田埂边的露水;傍晚薄暮漫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又能看见他匆匆往家奔,手里常攥着没吃完的半块馍,那是忙得忘了午饭。
大妈在家要照管四个孩子、种几亩地,忙得脚不沾地。常听见她对着进门的大伯叨叨:“你这身子是铁打的?地里玉米该收了,你倒好,一个电话就往乡上跑!”嘴上怨着,手却没停,转身就把煮好的鸡蛋装进大伯的公文包,叮咛道:“身体比工作要紧 ,别啥事都一个人扛着。”大伯从不反驳,就笑眯眯地应着,第二天该赶去乡上,还是照样早走。
那时候我最羡慕大伯家的堂姐堂哥们。农忙时,四个孩子齐刷刷地回家,割麦的割麦,捆玉米的捆玉米,大伯家的田埂上,总比别家热闹,活儿也总比别家早干完。我蹲在田边看,大伯会直起腰,擦把汗,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递给我,笑着说:“你看,人多力量大。”那时候总觉得,等大伯退休了,就能跟着孩子们享清福了。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大伯退休那年深秋,天凉得早,家门口有几亩玉米地。他正在搬玉米时,突然一阵胃绞痛,疼得他直不起腰,额头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以前他也常胃疼,总说“老毛病了,吃片药就好”,这次却连站都站不稳。大妈慌了,让堂哥叫车送他去县城医院,检查单递到大夫手里时,大夫只皱着眉说:“去西安吧,再查查。”
西安的诊断结果下来,是胃癌。堂姐在电话里跟我父亲说时,声音都在抖。父亲听完,揣了件外套就往车站跑,连那双沾满泥巴的布鞋都没来得及换。兄弟俩在病房见面时,大伯还强撑着笑,说“没啥大事,输两天液就回去”,可父亲坐下就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蒂扔了一地。那一夜,病房的灯亮到天亮,后来父亲跟堂姐说“你爸好着呢,我带他回家”,其实是怕孩子们扛不住——他比谁都清楚,癌症这两个字,在我们那小地方,几乎就是死刑。
可堂姐堂哥们没放弃。堂姐红着眼眶跟医生说:“哪怕多活一天,砸锅卖铁我们也治!”有人劝他们:“你爹都这岁数了,化疗遭罪,还费钱,何必呢?”堂姐没应,只是每天守在化疗室外面,大伯吐得厉害时,她就用热毛巾给大伯擦脸;大伯头发掉光了,她知道大伯一直是个爱体面的人,便买来一顶帽子给他戴上,说“爸,这样显精神”。
后来我们才知道,大伯的胃病,是早年累出来的。那时候乡政府没食堂,街上也没像样的饭馆,他每天早上煮一锅粥,装在保温桶里,中午就着咸菜喝两口,冬天粥凉了,就兑点开水;夏天忙得忘了,粥馊了也舍不得扔。胃疼了就去药店买最便宜的胃药,疼劲过去,就又忘了这回事。谁能想到,那些年忍过去的小疼,竟攒成了这么大的病。
化疗的日子漫长又煎熬。大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以前能扛着五十斤粮食走半里地,后来连端碗都费劲。可他从没喊过疼,每次孩子们来看他,还会强撑着坐起来,问“地里的麦子收了没”“娃的功课怎么样”。直到有一天,他能吃下小半碗小米粥,堂姐当场就掉了眼泪,笑着说“爸,你能吃饭了,就快好了”。
谁也没想到,大伯竟熬过了医生说的“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化疗次数从一月一次,变成三月一次,最后医生说“不用来了,定期复查就行”。再后来,大伯能慢慢走路了,甚至能骑着自行车,接送孙女上下学。孙女坐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腰喊“爷爷,骑快点”,他就笑着放慢速度:“慢点儿好,能看路边的野花。”
如今再想起这些,却只剩满心的怅然。原以为这样平淡温暖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今年七月,盛夏的蝉鸣还在树梢聒噪,却突然传来大伯住院离世的消息——而就在两天前,我在厨房切菜,刀刃突然打滑,深深划在指腹上,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的瞬间,心里竟莫名地发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原来有些预兆,真的藏在这些细碎的疼痛里,让人措手不及。
老家的院子很快挂起了白幡,风一吹,白色的布条就簌簌地响,像谁在轻轻啜泣。堂姐堂哥们守在灵前,眼睛肿得像核桃,往日里利落能干的人,此刻连端一杯水都要扶着桌子,喉咙里的哭腔压不住,一声“爸”喊出来,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安葬前,小叔轻轻掀开盖在大伯脸上的布,让亲人们与大伯作别。他闭着眼睛,眉头舒展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就像往常午后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时那样安详。没有一丝让人害怕的模样,可我看着他熟悉的轮廓,看着他鬓角早已全白的头发,眼泪还是忍不住砸下来——明明正月里还和家人们一起吃饭,他还拉着我的手,非要把压岁钱塞给我,让我带给孩子们,怎么就这么“睡”过去了呢?
送大伯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总想起小时候,他从乡上回来,老远就喊我的名字,口袋里总藏着颗水果糖;想起他化疗后第一次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说“要赶紧好起来,回去接送小孙子女上下学”;想起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孙子孙女的奖状,眯着眼睛笑的模样。那些画面明明就在眼前,可转头望去,却再也见不到那个会推推银边眼镜、笑眯眯跟我们唠家常的人了。
风里还带着盛夏的湿热,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凉得发疼。原来有些告别,从没有提前的约定,就藏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猝不及防地到来,只留下满心里的空落落,和那些再也无法复刻的、关于大伯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