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暖煦的风,夹带着细小难辨的灰尘和粉絮,像一只经年劳作的大手,拂过时感到阵阵轻微的刺痒和瘙痛。而春风又最是难以抵抗,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春花,总让人不愿困在密封的室内,忍不住打开门窗,置身于又暖又涩的春风中。我把车窗轻轻推开一条缝,枕着搭在窗沿的胳膊上。窗外的油菜花像一条金黄的缎带,飘飘荡荡看不到头。我感觉头发在风中如旗帜般展开,又快要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到天上去。本安分于身体的某个部分忽然充满未知的力量而变得难以掌控,这感觉令我既熟悉又恐惧。温暖明亮的大好天色里,我仿佛看见飞鸦一忽而过,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投下莫可名状的阴影。
我的行李很简单,一只20寸的行李箱。自从上大学离家至今近十年,我的累积,原来一只手即可拎起。从公交车站下车穿过一条商业老街,尽头转进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那里座落着一片老旧的三层楼房。水泥外墙上泥块脱落,墙身裂开一条条食指宽的缝,阳台上竹竿、电线纵横交错,挂满了肥大而稀松的衣物。一件旧毛衣线头脱落,长长地坠到过路人的肩上,随人走出去老远。一切都离我的记忆不远,年复一年只是更添破旧而已。在一幢二楼的西户房间门口,我停下脚步。门虚掩着,里面光线很暗。我推开门,一条黑色卷毛老狗从桌子底下缓缓地走出来,在我脚边嗅了嗅,无力地摆两下尾巴,又返回去继续睡觉。
人老了,也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吗?恐怕是睡不着的,只是久久地躺着,躺在那张混合了湿气和馊味的板床上,残余一丝活人的气息。老式的窗户都是窄长条,窗棂腐朽,被一颗钉子钉死在框子上,但是不安分的风依然把窗缝越吹越大。窗帘一会儿扬起,一会儿落下,好像是这屋里唯一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懒懒地起身,缓缓地挪步,偶尔喉咙里发出一连串被粘痰堵塞住的低鸣。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声音,就像他会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然后松开。以往这两个动作并不是连贯的,中间会穿插一系列的击打动作,然而现在拳头不再有力,对象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孤立的动作形影相吊,怅然地回忆它们往昔的荣光。
其实我可以不回来的。他并没有老弱到生活不能自理,但是真到那一天再回来还有什么意义?欣赏一个将死之人的羸弱并不能带给我任何成就感。我要的是亲眼看着他一天天老弱下去,一点点消失手中的力气,和眼中的戾气。所以姑姑一打电话来我就同意了,她一定非常意外,本来准备了大量冠冕堂皇的说辞,一下子都用不上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实话:“噢,其实他恢复得不错,只是医生说最好家里有人照看。我们又都忙。”那一跤跌在他身体的右下肢,使他走起路来像把腐朽的椅子。本来很高的个子,现在比我还低了半个头。但是他不用抬起头来看我,他从来也没有看过我,所以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
我以前也不看他,不只因为他比较高,仰着头对我来说太费劲,而是,我根本没有太多费劲的机会。尽管我的记忆残破而模糊,他如今这副佝偻而低贱的模样依然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肆意地盯着他蹒跚的身影,我相信我的目光生着随我多年的刺,锐利地穿透阴暗的房间,把他丑陋的身影钉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在喝汤。从超市买来的那种素食紫菜汤,香精总是放得很多,气味浓烈。他喝得很轻很慢,像牢犯一样谨慎而珍惜,没有了以前那种嚣张跋扈的气势,伴随着惊雷一般的声响。他喝完了一碗汤,没有再吃任何东西,就那么长时间静止地坐着,像个盲人一样,陷入无边的黑暗。而我随意地在房间里移动,打扫、整理,虽然东西并不多,我依然把动静弄得很大。天花板上的吊灯摇摇欲坠,墙壁上的粉尘开始飞舞,柜子后面、床底下有老鼠在逃窜。看来小黑真的老了,对老鼠不闻不问,早已习惯与它们共处一室。我拿出为它准备的狗粮,它起初还颇有兴趣地尝了一块,随后又陷入无边的昏沉。
第二天是清明节。我一个人去给妈妈扫墓。墓地很远,我决定走路过去。因为我暂时没有工作,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只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无从打发。我一直保持着极其简单以至单调到枯燥的生活习惯。我吃素,喝白开水,不旅游不逛街,不打游戏不看电影。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构成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所有选项,在我这里都打了叉。我像一个随时可以无牵无挂死去的人那样活着,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重新跌入失落许久的噩梦。
我空着手,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到空旷整洁的郊外公路,走上上山的小路。公墓就在山的另一边,南边,有很好的阳光,可是对死人来说有什么用?
妈妈是在我上初三那年自杀的。也是在这样多风的季节,学校组织我们去春游。前一天晚上,妈妈给我煮了茶叶蛋,卤了豆腐干。她卤菜的手艺一向很好。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她都会卤我最爱吃的鸭肫和鹅肝。她还会带我上照相馆照一张相,不过都是我一个人照,她从来不照。她说自己不好看,镜子都不照,还照什么相,没的丢人现眼。她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虽然是嘲讽的笑,我依然觉得很好看,因为平时从来都不见她笑啊。我最喜欢站在照相馆幕景前的那一刻,身后是褪了色的小桥流水或高楼广厦,脚边有时立着一只背上秃了毛的小木马,有时摆着一大蓬五颜六色的塑料花。我脸上画了两片大红胭脂,身上穿着鲜亮的新衣服、新皮鞋。几盏大灯迎面照来,我能看见鼻尖上沁出的细小汗珠。照相师正在低着头调理镜头,一会儿钻进黑布笼子里。妈妈始终在一旁看着我,指点我站位,还告诉我要怎样拿道具,怎样笑得自然。她站在稍稍暗淡下去的光线里,衬着巨大的深蓝色绒布窗帘,仿佛整个人沉入到一片寂静的大海里。她脸上的表情认真而愉悦,好像她把我安放在相机定格的虚拟幸福里就能保证我永远幸福下去一样。
第二天早上,妈妈起得很早,去商店买一袋四只的白面包。因为去得太早,商店没开门,她等了好久才买到。妈妈把这些东西装进我的书包,对我说,你的水壶别忘了拿。然后她就走了。我一边换鞋一边喊,妈你去哪儿,你等等我。可是妈妈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没有等我就走了。我忙着追妈妈,水壶也忘了拿,等我冲到街上的时候妈妈已不见了踪影。她就这样走了。等我春游回来,家里面围了很多人。我远远地看见妈妈躺在里间的床上,从头到脚裹着白床单。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所以我没有哭。
墓地很热闹。很多花,有真的有假的,不过对接受它们的人来说已没有区别。没有燃尽的草纸和冥币凄凄地飞舞到半空,燃尽的鞭炮剩下一地碎碎的红纸屑。可是没有人,除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活着的人总是很忙,因为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妈妈的墓地很干净。没有生杂草,也没有那些人造的垃圾。墓碑上刻着五个字,那是一种格式化的标题,某某某之墓。最终我们每个人都要成为某某某。
妈妈二十三岁那年,从乡下来到城里,嫁给了他。对于一个没念过几天书,除了种地啥也不会的农村姑娘来说,能够换成城市户口生活在人人向往的城市里,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不管那个人是不是爱她。大家普遍对于爱这回事不太重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要弄吃的,要做穿的,要努力吃饱穿暖。在解决温饱这两件天大的事情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她兴冲冲地准备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像初生的婴儿那样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可是她忽视了那个即将与她一同生活的人,也低估了从素昧平生到和睦相处的艰辛程度。最初的几个月里,他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陌生人意外地共处一室还会客套地寒暄几句,而他们是世界上最遥远的两个人,因为其中一个人秉持着彻底无视的态度。他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像看不见任何东西一样僵硬而虚无。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不然为什么如此不近人情?她忧心忡忡地度过了大半年,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守寡。就在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去找爷爷奶奶问个清楚的时候,消息传来,他因为斗殴被抓判了三年。全家人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只好风尘仆仆地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长途车去探监。
妈妈没有去,因为她病倒了,连续高烧、呕吐、昏迷,等醒过来的时候被告知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她放下了原本纠结难安的心,从无边的荒芜中生出了一丝缥缈的希望。她好像走近了他一点,即使这么一点点也让她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之后三年的生活,像一件原本鲜亮的衣服反复洗涤,逐渐褪了颜色,终于变得如抹布一般晦暗。她忍过了前三个月的孕吐,忍过了日渐迟缓而蠢笨的身体,忍过了生产那一天一夜寻死觅活的痛苦和折磨。所有这些她都是咬着牙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即使坐月子期间,也没人给她倒过一杯热水。很显然,我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就像平静的水面轻轻地投入一颗石子,石子沉没,水面很快又复归平静。妈妈没有收入,每买一袋奶粉一件小衣都要伸手找奶奶要。她一脸讨好地站在二老面前,而他们则如端凝的神像一般久久不予理会。她要一回哭一回,不知哭过多少回之后,她不再哭了。她把自己像只口袋一样紧紧地扎了起来,沉没到很深很深的井里。终于,在他刑满释放的第二天,奶奶命令他们分了家。
如今爷爷奶奶的墓地也在这里不远,我只要伸长脖子就能够在那棵大松树后面看见它们。但是我懒得费劲,没什么可看的。就像我在他们眼里一样,丫头片子有什么可看的?今天风很大,呼呼地吹乱了鸟儿的航线,刮翻了人们精心摆放好的花圈。风穿过树林,窸窸窣窣好像很多脚步声。也许这里真的很热闹,在活人看不见的疆域继续上演着爱恨情仇。
不知什么时候,姑姑来到了我身边。她手里还拿了一叠金元宝,金灿灿的,折射出七彩阳光。你能回来真好,姑姑说,虽然对你不见得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你爸爸。也许在所有人眼里,尤其是你妈妈和你,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跟他一起爬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那时候谁都不敢欺负我,因为他准会替我报仇。在我眼里,他简直无所不能。他20岁进了机床厂当钳工,脑子活,又勤快,谁都喜欢他。厂里很多年轻小姑娘都给他写过情书。他喜欢其中一个姓宋的姑娘,那时候我以为他们一定会结婚,我都开始偷偷喊她“嫂子”了。可是谁知道,你爷爷一声令下就把你妈妈娶进了门。他不恨吗?肯定恨。不然不会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好好上班,也不好好说话,还跑出去跟人打架,坐牢,谁能想得到呢?你爷爷一定也非常后悔,可是有什么办法?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回不去了。
姑姑把金元宝叠放在墓碑前,又拿了一块石头压上,免得被风吹走。我们都想不到他后来会那样对你妈妈,起初看见她身上那些淤青,我还跟你奶奶嘀咕,他不是那样的人,说不定是她自己摔成那样的。直到确定了是他打的,我还是替他说话,谁让她天天吊着脸子,跟谁欠了她钱似的,连一顿热汤热饭都不烧给你爸吃。忙活一天回来还要吃冷饭,三十出头就得了胃病,换了谁……唉,我如今说出这些,也不怕你怪我,反正你从来也没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人,也没喊过我一声姑。你妈妈泉下有知,一定很开心……
从我记事起,我就没喊过爷爷奶奶和姑姑,当然也没喊过他。虽然我常常都能在街上、在巷子里看见他们,虽然他始终是我们那个小家庭的一个大人物,可是他们都像是虚化了的背景一样,是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存在。只有当过年的时候,我会被带到爷爷奶奶家磕头,然后他们会递给我一个红包。薄薄的红包使他们从背景里走了出来,略具了音容笑貌。我有一次想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接红包而是去拉他们的手,但是手立刻缩了回去。他们重又淡没到背景里,变得凝固而辽远。我握着红包,直到把钞票握得暖暖的。
他有时也会从背景里走出来,逐渐面目清晰而狰狞,像一个发狂的机器把家里扫得一片狼藉。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躲到妈妈的怀里,紧紧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关闭听力的功能,我肯定有。因为我从来都听不见玻璃和碗碟碎裂的声音,也听不见拳头阵阵沉闷的撞击声,当然我也听不见妈妈的哭喊和呻吟。后来当我长大以后,有一次在路上看见一个男人在打他的孩子,那一下下响亮的耳光和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我依然听不到。于是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欣赏这场光天化日之下的暴力秀。
暴力就像一场肆虐的狂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暴力也像一种传染病,病毒在空气中扩散,伺机窥缝而入。忘了是在他哪一次发作之后,妈妈好像也被感染了。她狠狠地推开了我,我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碴上,怔怔地也不感到痛。妈妈哭着扛起我往医院跑。她后来还给我道歉,发誓再不会有下回了。可是类似的事情就像毛衣脱了头,会越拽越长,总也拽不完,拽完了,毛衣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堆乱线。
姑姑等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慢地走了。金元宝被石头压着,却不安分,在风的鼓动下时刻准备起反,终于推翻了石头的压制,却被吹得四下逃散。妈妈的墓地又变得干净了。
我不知道他死后会葬在哪里。生前我无法决定他们在一起,至少死后我可以确定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的结合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所以,我也是一个错误。错误的我只能为他们做这唯一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清明,爷爷回家乡扫墓,偶然遇到邻村儿时的玩伴,相约去喝酒。酒酣脑热之际,二人结成了儿女亲家。第二天酒醒,爷爷完全忘了这回事。直到三年以后,同伴托人到城里给爷爷送口信,询问下聘时日。爷爷这才恍然大悟,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本来坚持反对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农村姑娘进门。可是爷爷言行必果,查了黄历,择好日子,回了口信。到了下聘那一天,爷爷准备好聘礼,雇了一班喇叭花轿,欢天喜地到农村去。爷爷离家三十年,进村的路倒还记得,只是摸不到同伴的家门往哪儿开。于是找到一位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夫问路,农夫热心地把他们引到一户人家。喇叭热热闹闹地吹了进去,花桥歪歪扭扭地摆在院子中央。家里当时只有妈妈和两个妹妹在洗冬衣,面对闹哄哄一大帮子人,全都看傻了眼。妈妈反应快,赶紧差一个小妹到地里把正在点绿豆的外公喊了回来。等外公一头雾水地来到家,才发现闹了一个大乌龙。原来爷爷找的是李建平,农夫却听成了李建明。而此时李建平在家左等右等等不来下聘的亲家,被一大家子人好一顿埋汰,自觉面上无光心里窝火。后来听说爷爷下聘下到了同村李建明家,气得大门一锁,全家回屋睡觉。那位带错路的农夫虽然满怀愧疚,不过脑子转得很快,说什么戏里都唱过上错花轿嫁对郎,说不定这就是老天爷给你们指定的因缘。人算不如天算,反正你家里有要娶亲的男娃,你家里有待嫁的女娃,不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吗?爷爷算计着自己花钱请了一大帮人,就这么空手而归太划不来。外公琢磨着家里三四个女儿待字闺中,最大的妈妈二十出头是时候结亲家了,何况又能嫁到城里,不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于是经过农夫从中撮合,这门亲事就算订下了。
将错就错的结果后来谁都想不到。也许娶了同伴的女儿,有了父辈的交情在,关系会融洽一点。但是娶了素昧平生的妈妈,一切就只能靠她自求多福。可是最终,这福也没求来。
这一悲剧收场的闹剧,在当时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妈妈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因为身边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结合的,顶多订婚那天碰回面,第二回碰面就是结婚大喜了。见不见面无非就是看不出对方长什么样,可是看到爷爷身材挺拔,面貌端正,妈妈也就放心了。她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给这场从天而降的惊奇闹剧。
妈妈死后,过了一个孤独而宁静的暑假,我就上高中住校去了。一开始我每到周末就会回家,后来我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再后来直到手里没钱了才会回家。反正我多久回来一次他也不会问。每次回来我都会在书桌上那只不上锁的抽屉里发现一叠钱币,数额不等,一元五元,最大不超过二十元,油污污皱巴巴的。他好像很早就失去了机床厂的工作,我不知道他靠什么谋生,只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屋子裂缝了也没钱补,像一条乌黑的蛇挂在墙上。每到傍晚,天色昏暗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它会活过来,往上爬一点。也许有一天它会爬到天花板上,把房子劈成两半。其实我们这个家本来就摇摇欲坠,经过他多年的击打实验,早变得晃晃悠悠老态龙钟。电视机是坏的,电风扇也是坏的。但是到了夏天,他会捯饬一番,把风扇搬到我的房间。他自己热极了就睡到楼顶上去。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打开电冰箱,一股臭哄哄的气味迎面扑来,熏得我快要吐了。冰箱不知坏了多久,食物全都变质腐烂。我扔掉里面的东西,彻底清洗了一番。后来那台冰箱就成了一个密封的置物柜。
虽然我不喜欢回家,但也不怎么喜欢待在学校。集体的住校生活,必然会使你的一举一动一针一线暴露在他人面前。我总是对有关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于是她们说我古怪,冷漠。我想我只是喜欢做蜗牛而已,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的空间,可以关闭起来不被打扰。这样并没有妨碍任何人不是吗?
一个周末,宿舍里的人都回家了。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宿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把蜷缩很久的腿脚打开一点,晾一晾有点潮湿发霉的身体。我像一只懒猫一样,趴在窗台上晒太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有关妈妈的梦。我是被吓醒的,惊恐未定,像个在逃犯,焦虑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步。我想我需要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不然我会死掉,我一定会跳楼死掉。我四下里翻找,无意中看见室友挂在床上的一条格纹背心裙。那条裙子特别漂亮,我曾经偷偷地注视过很久。我把它拿在手里,呢料的手感温暖而笃定,红色细格纹整洁而清晰。它这么美,只有明亮的火光才相配。于是我划开一根火柴,看那一片耀眼的光亮一点点将它吞噬。
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听完整件事情,只说了两个字,我赔。老师愣了一下,这就完了?他嗫嚅着,对我说,别害怕,不是你的错,她不会怪你。老师忍不住发火了,她自己都承认是故意烧的了!他对老师点点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年过生日的时候,我在放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纸袋。打开一看,是一条叠得整齐的格纹短裙。我捧着它,只觉得惋惜,惋惜这么好的裙子跑错了地方。于是我把它垫在小黑的窝里,在这个暗沉沉的家里唯一还有点温暖的地方。
小黑的到来真是个奇迹。妈妈死后第二天,我带着牛奶和火腿肠跑到郊外的油菜地,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小黑。就在我失望而归时,意外地发现它竟然在门口等着我,摇头摆尾地冲我跑来。我始终无法相信,一个刚满月的小狗竟然能凭我身上的气味找上门来。我更不敢相信的是,它居然一点都不怕他,还热情地摇尾巴迎接他回家。小黑真是一只充满灵气的狗,温和而无畏。
小黑默默地走来,卧在妈妈的墓碑前,它那么老了,怎么走这么远的路?我惊奇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真的累了,卧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我远远地听见一阵歪歪扭扭的脚步声,那声音听着都让人难受,好像被人掐着脖子走路。苟延残喘地活着,万念俱灰地死去,生命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风吹起了小黑稀疏的卷毛,那毛已经不黑了,只是灰蒙蒙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衫,把裤管吹得鼓鼓的,好像藏了无限的心事和秘密,却没有嘴巴可以诉说。他在我旁边静静地站了很久,然后拖着变形的腿脚向大松树走去。
小黑抬抬眼睛看着他,没有跟上去,它又伸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香,清清浅浅却无处不在,微香中嵌着一丝丝苦尾,就像你很努力地活得开心,也会在不经意间尝到生活流露出来的苦。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过了午后吧,我感到一点饿意,很想尝一尝妈妈做的菜。不知为什么,我至今记得卤鸭肫和鹅肝的滋味,却始终想不起来茶叶蛋和卤豆干的味道。也许因为鸭肫鹅肝太珍贵,吃得少因而记忆深刻。可是难道不应该是经常吃的东西会给舌头留下经久不灭的记忆吗?依着这记忆,人们才能够泪流满面地回到过去。
我回不去了,不过我是时候回去了。起身的时候,发现地上躺着一只牛皮信封,厚鼓鼓的,像一个消化不良的胃,胀满了迷愁。我拿起信封,重新跪坐下来。那信里面有好几页纸,写满了字。我不认识那字。字是用蓝黑色钢笔写的,写得很大,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在信里,他称呼我“女儿”。对于我们这种生硬而冷漠的关系而言,女儿两个字似乎太过柔软了。就像我永远只在必要的时候称呼他为“他”,其他任何指代,都让我觉得多余而造作。
他干嘛要给我写信,写了就知道我一定会看吗?我要看的是他衰老无助的样子,垂垂老矣的形态。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微笑地看着就好,就像欣赏大街上的暴力秀。不过我倒要看看他写了什么,难道他失去了手中的力气,又发掘出另一股力量?这力量会像拳头挥在妈妈身上一样,透过纸页击中等着看笑话的我?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女儿,今天我给你写一封信。这信里没有什么我不能带走的秘密,尽管回顾我这失败而惨淡的一生,我很想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来过这个世界。可是我不能走,因为有你。也许有没有我,对你来说都一样。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力更生。但是我觉得父女一场,还是有必要让你多了解我这个人。以前没有机会,后来你又走得远远的,多年不见,听说你要回来,我准备了很久,鼓足勇气,对你说。
我这一生干过很多荒唐事。刚结婚不久,就因为聚众斗殴蹲了三年监狱。那是我第一次打架,其实我并没有出手。可是赶上严打,警察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抓走了。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这大概就是我要的结果,因为我实在不想回家。家里有一个陌生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还要与我一起吃饭、睡觉,真他妈让人憋屈!所以我很开心地逃离了,尽管是监狱。进去之后不久,我听说她怀孕了。我忽然有种像被人打了一棍却不知打在哪里的感觉。我很想告诉她别要这个孩子,可是没有人肯为我传话。我知道在周围人的眼中,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这个孩子是否承载了父母的爱情。
后来我听说你出生了,六斤八两。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把监狱发的宣传材料摞起来,抱在怀里,狱友都笑话我爱学习,其实我是想感受一下你的重量。监狱的生活很辛苦,也很枯燥。可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有意义的,我等着跟你见面的那一天。
我因为表现出色,获得减刑的机会,回了家。我至今还记得第一眼看见你的样子,你完全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抱你,可是你“哇”地哭了出来。她马上就抱走了你。之后每当我见到你,你都会哭,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像看一件可望而不可得的宝贝。我曾试图改善和她之间的关系,这样也许就能够亲近你一点。可是她就像石头一样冷酷而坚硬,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我不怪她,因为我以前就是这么对她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家里静悄悄的,你一个人在床上睡觉。我悄悄地来到床边,静静地看了好久。突然你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好怕你会大哭起来。可是你没有哭,扑闪着大眼睛望着我,我还看见你笑了。你的嘴巴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她冲过来搂进了怀里,终于你又哭了起来。可是我不甘心,我相信刚才你想要发出的声音一定是“爸爸”。
我想要确认这件事,于是有一天下午我到幼儿园去,想找老师问问你的情况。可是老师一看见我就说,你们家长是怎么回事,孩子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跟她妈妈讲过好多次了还是那样,是你打的吗?这么小的孩子不听话要教育,不能老是打啊。我听得都懵了,你一直都是她带的,难道是她打的吗?我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质问她,她一下子就承认了,还说只要我靠近你,她就会掐你,所以我最好离得远远的。我一怒之下扇了她一巴掌,她就笑了,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我的拳头就像雨点般落到她身上,叫她闭嘴。
以后,我真的不敢再靠近你。隔了好长时间,我又去幼儿园找老师。老师说情况好了一点,但是有一次发现脖子上有一圈类似勒痕的东西。不过她也不确定,颜色比较淡,可能是衣服领子紧勒的,叫我们以后注意点。我也曾暗暗观察,你跟她很亲,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她也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才会流露出一点笑容。你们看上去就像一对非常幸福的母女。
这幸福里面没有我的位置,这想法常常让我崩溃。每当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你,她的目光就会变得凶狠而毒辣。那目光让我想起你身上的淤青,还有你的哭声。我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无法自控地朝她扑去,把怒火发泄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身上。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我又不由得问自己,她真的是罪魁祸首吗?她不是,到底谁是呢?
十三年前那一天,你去春游了。我发现你的水壶没有带,叫她给你送去。可是她根本不理睬,自顾自地剪一件衣服。我发现那是我准备送给你的毛衣,是你最喜欢的浅蓝色,上面缀满了小星星。我一把夺下她的剪刀,扔到窗外去,可是毛衣已经剪烂了,破得让人伤心。我拿着那件残破的毛衣,无所适从,像个醉汉一样歪歪倒倒地走了。那天我没有打她,因为施暴和受虐对我们来说,已经像品咂过无数遍的水酒一样,再喝不出新意。我都有点厌倦了,我对这乱七八糟的生活真他妈感到厌倦了。
她一定也感到厌倦了,所以选择了逃离,结束这苦不堪言的对峙状态。而我,曾经不负责任地逃离过一次,那次逃离让我有了你,也永远地失去了你。
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写字对我来说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是写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平静。我已经失语很多年了,但是我还能够模糊地叫出你的名字,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叫给你听。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那天风很大,阳光暖暖的,我还没走到学校就被吹得口干舌燥。所以我决定回家拿水壶,不然肯定会渴死。我一边走,一边摘路边地头里的野豌豆花,摘了满满一捧,回家让妈妈蒸给我吃,拌上香葱和麻油,别提有多香了。刚走到楼下,遇到邻居赵奶奶,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说不知道谁家扔出来的,万一砸到人可怎么办?她看见我手里捧着野豌豆花,还夸我能干,摘了这么多。我美滋滋地捧着野花上了楼,一推开门就隐隐听见妈妈的啜泣声。我吓得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餐桌前放下野花,拿了水壶。路过妈妈虚掩的房门,我看见她正在喝水。
等我赶到学校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已经出发了,我追到郊外的油菜花田也没看见他们的身影。于是我就一个人在油菜地里晃晃悠悠,遇见一只刚满月的小黑狗,毛茸茸圆滚滚的好可爱。我蹲下来跟它玩了好久,还打开书包跟它一起吃妈妈煮的茶叶蛋。我们吃光了茶叶蛋和卤豆干,最后我把面包都留给了它,并且许诺明天给它带火腿肠,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暖煦的风,夹带着细小难辨的灰尘和粉絮,粗粝地拂过每一双沧桑的眼睛,每一条难平的皱纹。我们的故事,就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