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与你交换春天

文/姌姌

暮色漫过巷口时,丁香花的气味愈发浓郁。我缩在风衣里数着石板路上的裂缝,数到第九十九块,终于看见那扇斑驳的绿漆木门吱呀开启。老人捧着青瓷花盆探出身来,细碎的银发沾着花瓣,像是淋了场永不坠地的春雪。

“姑娘,今天有新鲜的紫丁香。”她说话时手指微颤,陶盆里淡紫色的花簇跟着摇晃。我从钱包里摸出两张十元纸币,轻轻放在窗台青苔上,这是第七次买花,也是第七次看见她腕间渗血的医用胶布。

雨突然落下来,老人转身取伞的刹那,我瞥见橱柜里半开的抽屉——满满当当的药盒上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帕金森病晚期”的字样被水渍晕开,像朵溃烂的花。

“阿婆,我帮您搬花吧。”话出口时我自己都惊诧。两年来我像台精准的复印机,重复着家与写字楼之间的两点一线,直到某天发现这座开在旧邮局遗址的花坊。

“能帮我送盆花吗?城南墓园B区17号。”老人将陶盆推进我怀里,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有了温度,“收花的是我女儿,她总说紫丁香沾了夜露才鲜活。”

雨丝斜掠过墓碑时,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坚持用老式陶盆。水珠顺着粗糙的陶壁渗进泥土,让我不禁想起某个泛黄的画面——或许正是那年春天,她跪在急救室外的眼泪。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少女凝固在二十三岁,碑前堆着二十三个崭新的花盆,每个都盛开着不会凋零的春天。

“您女儿……很幸福。”我摸着最新那盆花下的泥土,湿润的触感里藏着无数个欲言又止的黄昏。

老人把最后半袋营养土洒进陶盆时,暮色正爬上她佝偻的脊背。“那年她考上植物系研究生,说要把紫丁香培育成四季常开的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医用胶布下的脉搏像即将停摆的钟,“姑娘,你闻见了吗?”

暗香汹涌的瞬间,我忽然读懂了她颤抖的指尖——那些被精心修剪的枯枝,那些反复翻晒的旧土,都是母亲在时间裂缝里打捞的珍珠。二十三年来,她把每个清晨都浇灌成女儿没能走完的春天。

清明雨落满第七个陶盆时,老人把钢笔轻轻搁在泛黄信纸上。“能替我读给丁香花听吗?”她眼角的皱纹里蜷缩着四月细雪,我眼睛里的雾也越来越浓了。

信纸边缘还粘着干枯的丁香花瓣,字迹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囡囡,今天有个姑娘问起你论文里写的植物记忆。原来紫丁香真的记得,那年你踮脚嗅花时,阳光落在眉梢的角度……”

当读到“阳光落在眉梢的角度”时,橱柜里老式座钟突然敲响。老人正握着喷壶给幼苗洒水,水珠悬在叶尖欲坠不坠,像极了诊断书上将落未落的泪痕。“您女儿的实验……成功了吗?”我问得小心翼翼,握着小铲子的手却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天之后,我常在下班后来帮老人翻土。她总捧着本塑封的旧笔记本,教我辨认她女儿七岁生日那天的笔记——泛黄纸页上歪扭的铅笔字写着:“紫丁香根系会记住每次触碰的温度”。

某日整理陶盆时,老人颤抖的手指突然被锋利的陶片划破,血珠坠入泥土的刹那,她竟笑着将伤口按在紫丁香根系上,“囡囡移植肾脏那晚,月亮也带着这样的锈红色。”晚霞透过窗帘,轻柔地洒落在她银白的发梢,她眼角一颗颗晶莹的泪花,越过满是沧桑的面庞,悄然无声地滴落在泥土上。

新芽顶开陶土那日,老人把女儿的研究笔记塞进我掌心。泛黄纸页簌簌抖落出器官捐献登记卡,捐献日期栏的墨迹被反复摩挲得模糊——正是二十三年前惊蛰,紫丁香结出第一粒花苞的日子。

巷尾花坊的绿漆木门永远开着,二十六盆紫丁香在穿堂风里沙沙作响。来买花的人总说奇怪,明明是最普通的品种,却带着穿越时光的绵长香气。只有我知道,那是某个母亲把心脏最后的震颤,藏进了每一粒等待破土的种子里。

现在每当有人问起巷尾为何总有紫丁香盛开,我会指指心口的位置。在某个潮湿的春日下午,我收到了最珍贵的交换——有人把余生所有春天,悄悄种进了我荒芜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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