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出身苦寒,当过乞丐、做过和尚,加入的又是农民义军,当然更不可能去读太学国子监,考举人中进士,因此就认定他肯定没有文化水平,本身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学历歧视”。
殊不知朱元璋起兵后,哪怕戎马生涯空暇,也总是抽出时间手不释卷,建国称帝后,更是“戴星而朝,夜分方寝”,读书读到废寝忘食(“日晏忘餐”),又常年和刘基、宋濂等学问大家谈论切磋,数十载耳濡目染,加上他天生睿智,聪明神武,每每举一反三,绰有成算,正应了古之圣贤诸葛亮“独观大略”的读书法门,其自学成才的真实文化水平,只怕远远强过那些只会死读古人经卷的寻常儒生。
《明史纪事本末》:【太祖……身在行间,手不辍书。】
谈迁《国榷》:【吴王微时,目不知书。起兵后,日亲诸儒,流览神解。】
刘基刘伯温,就曾在他汇编的《皇帝御制文集后序》中,感慨朱元璋平素“无声色之好,无游畋耽乐之从”,读书时“聚精会神,凝思至道”,撰写文章时「举笔立就,莫不雄深宏伟,言雅而旨远,仰瞻挥洒之际思若渊泉,顷刻之间烟云盈纸,有长江大河一泻万里之势」。
这其中固然有臣子对君王的溢美之辞,但朱元璋的天赋之高,学习之勤奋刻苦,理解能力和知识转化能力之强,对自己处理军国政务的帮助之大,确实是“诏谕遐方,明烛万里,若洞见其肺肝”,令他们这些儒臣甘拜下风,“可望而不可及者矣”。
朱元璋几首传世诗作:
庐山诗:
庐山竹影几千秋,云锁高峰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金球。
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美景一时观不尽,天缘有份再来游。
思老试壮:
因过雕鞍见马肥,迎风振鬛试霜蹄。试将旧日弓弯看,箭入弦来月样齐。
游钟山:
钟山阳谷梵王家,帝释台前优钵花。游戏但闻师子吼,比丘身衣锦袈裟。
征陈过潇湘:
马渡江头苜蓿香, 片云片雨渡潇湘。 东风吹醒英雄梦, 不是咸阳是洛阳。
沧浪翁泛海:
海天漠漠际无穷,巨舰樯高挟两龙。帆饱已知风力劲,舵宽方觉水情雄。
鳌鱼背上翻飞浪,蛟蜃鬐头触见虹。何日定将归泊处,也应系缆水晶宫。
题神乐道士:
仙翁调鹤欲扶穹,万里风头浩气雄。翎背稳乘空廓外,丹光横驾宇寰中。
飞符到处雷神集,役剑长驱疠鬼穷。见说黄芽心地转,更于何趣觅仙宗。
横秋风吹笛:
西风落木绽黄花,牛背村童笛正佳。曾识倚楼人听处,每闻吹月鹤升遐。
苍江一色浑秋意,红叶初光衬晚华。冷露下天星斗润,烟波声到是谁家。
又:
暑往钟山阿,岩幽清兴多。薰风自南发,森松鸣弦歌。
玄猿啸白日,丹凤巢桐柯。灵芝秀深谷,祥云盛嵯峨。
树隙观天碧,天清似绿荷。迥闻樵采木,曲涧沿珠螺。
鸟乐山深邃,予欢颜亦和。野人逢问处,乐道正婆娑。
思亲歌:
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乌乳雏勤。雏翎少乾呼教飞,腾翔哑哑朝与昏。
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呼来呼去翎羽硬,万里长风两翼振。
父母双飞紧相随,雏知返哺天性真。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
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
当然还有最出名的两首:
无题:
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示僧: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不知道某些现代人是有多自信,对着能写出这么多辞句严整、气势磅礴诗句的一代诗人,管他叫“文盲”?
至于朱棣,他出生时朱元璋已经当了四年的吴国公,四岁时朱元璋已经称吴王,八岁时朱元璋登基为帝,从小到大的学习环境更远非朱元璋可比,那可是全国最优秀的一群学术大家们,从小集体教养出来的文武全才。
如果说少年时代的朱元璋,基于现实环境所迫,没有正常的学习环境。那么只因为朱棣戎马生涯,征战半生,竟以为他也是文盲或者半文盲,则是彻头彻尾的对武人的偏见了。
朱棣的三个弟弟,周王朱橚、蜀王朱椿、宁王朱权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朱椿博览典籍,喜好读书,有“蜀秀才”之称。朱橚曾作《元宫词》百章,又组织编写了《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等医书。
朱权更是博学多才,著作等身,有文史著作《汉唐秘史》二卷,《史断》一卷,《文谱》八卷,《诗谱》一卷,道教专著《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八卷,古琴曲集《神奇秘谱》,音乐评论专著《太和正音谱》,还编写了《大罗天》、《私奔相如》等杂剧十二种,是明初杰出的戏曲理论家和剧作家。
而朱棣本人虽不以诗文著述见长,但学识和文化水平同样处于当时社会的顶尖水准。在戎马之余,他铺张文治,著有《御制集》一部,可惜至今已然散佚,但看他赐给藩属国王的三首长诗的水准:
永乐三年,满剌加(马六甲)国王遣使入京,求册封其山。朱棣遂封该国西山为“镇国山”。御制碑文,赐以铭诗:
满剌加西山镇国山诗:
西山钜海中国通,输天灌地亿载同。沐日浴月光景融,两崖露日草木浓。
金花宝钿生青红,有国于兹乐雍谷。王好善义思朝宗,愿比内郡依华风。
出入导从张盖重,仪文裼袭礼虔恭。天书贞石表尔忠,尔国西山永镇封。
山君海伯翕扈从,皇考陟降在彼穹。后天监视久益隆,尔众子孙万福崇。
永乐二年,郑和率明军水师十万东征日本,大军压境下,刚完成日本统一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满,连忙保证一定杜绝倭寇,防止他们滋扰天朝,并接受大明册封,成为大明帝国的日本国王“源道义”。
《天下郡国利书》:【文皇帝永乐二年,上命太监郑和统督楼船水军十万诏谕海外诸番,日本首先纳款,擒献礼边倭贼二十余人。】
《皇明经世实用编》:【永乐二年,倭寇浙直,乃命太监郑和谕其国王源道义。源道义出师获渠魁以献,我于是有什物纹绣之赐,封为日本国王。名其国之山曰寿安镇国山。】
永乐四年,因为足利义满抓捕倭寇得力,海患基本杜绝,日本富士山也被朱棣正式封为明帝国的“寿安镇国山”,更赐以长诗,建碑铭文,以为对倭人的告诫。
【永乐四年,又以日本国王源道义捕海寇有功,赐白金千两、织金彩色币二百、绮绣衣六十件、银茶壶三、银盆四,及绮绣纱帐衾褥枕席诸物,海船二支,封其国山曰寿安镇国之山。上亲制碑文,赐以铭诗曰】:
日本寿安镇国山诗:
日本有国钜海东,舟航密迩华夏通。衣冠礼乐昭华风,服御绮绣考鼓钟。
食有鼎俎居有宫,语言文字皆顺从。善俗殊异羯与戎,万年景运当时雍。
皇考在天灵感通,监观海宇罔不恭。尔源道义能迪功,远岛微寇敢鞫凶。
鼠窃蝇嘬潜其踪,尔奉联命搜捕穷。如雷如电飞蒙冲,绝港余孽以火攻。
焦流水上横复纵,什什伍伍禽奸凶。荷校屈肘卫以从,献俘来庭口喁喁。
彤庭左右夸精忠,顾咨太史畴勋庸。有国镇山宜锡封,惟尔善于山增崇。
宠以铭诗贞石砻,万世照耀扶桑红。
郑和下西洋后,永乐六年八月,浡泥(即今文莱)国王“麻那惹加那”亲自朝见,甘为大明藩属,并请求将其国后山封为大明的镇国之山,朱棣遂封其为“长宁镇国山”,御制碑文,并亲笔赠诗:
浡泥长宁镇国山诗: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忤。漤楼贤王,惟化之慕。道以象译,遁来奔赴。
同其妇子,兄弟陪臣。稽颡阏下,有言以陈。谓君犹天,遗其礼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
顾兹鲜德,弗称所云。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趟。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壹诚,金石其坚。西南番长,畴与王贤。矗矗高山,以镇王国。锤文于石,懋昭王德。
王德克昭,王国攸宁。於万斯年,仰我大明。
朱棣的这三首长诗,被权威诗词评论,认为是「诗体凝炼,选字典雅,韵律和谐,庄严高古,言简意赅,充分体现了文明上国之君的才学气度。」
事实上,朱元璋也好,朱棣也罢,从他们遗存至今的诗词文章,都能看出他们的学识水准是十分渊博的,而且比起那些“寻章摘句老雕虫”型的学者,他们的学问是真正“经世致用”的学问,才能让知识真正转化为力量,用以治国安邦。
朱元璋就曾毫不客气地嘲讽过明初公认的学问大家宋濂:「你虽然博通古今,可惜真正要做起实事,就犹豫不决,百无一用了!」(【尔濂虽博通今古,惜乎临事无为,每事牵制弗决。若使尔检阅则有余,用之于施行则甚有不足。】)
至为遗憾的是,后来的明朝皇帝们,因为长于深宫,缺乏实践,与生俱来受到的又是最传统的儒学教育,因此自己也逐渐地“儒生化”“士大夫化”了。越到后期,越是如此,和朱元璋朱棣这种马上天子,已经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比如崇祯帝朱由检,如果剥离皇帝身份的话,其行事作风,和一个儒生士大夫,究竟还有什么不同?而且还是最信奉儒家信条,严格律己修身的那类“清教徒”式儒生。
崇祯帝一生的勤勉和克己,并非全是国难当头时,去给臣子们表演的“作秀”,而是他当真发自内心地相信,只要自己把“修身齐家”都做得完美了,自然就可以“天下太平”。这样的迷梦,一直到煤山殉国时,才被无情的现实打醒。
所以,知识当然就是力量,对任何伟大人物都是如此,无用的从来不是知识本身,而只是那些死读书、读死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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