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达文西陈

我所有关于大陈先生的记忆都来自于他所讲的鬼故事。

大陈先生，名良生，意思是一个良好的人。大陈先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解放前出生，今年八十有三。一家里面排行老大，所以我叫他大陈先生，大陈先生排行老大，脾气也最大，碰见不顺眼的就会破口大骂，鼓着一对眼睛，眼白瞬间占据半个眼球，到老了也没有改。亏得年轻的时候有一股蛮力气，有点用处。不至于不能生存下去。

大陈先生底下还有四个弟弟，但和他们感情都一般。老二脾气古怪，五六岁的时候被过继给了一个亲戚，那个亲戚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长到十八岁后就嫁给了老二。老二年轻时候是木匠，帮别人制作寿材，即棺材。他在六十岁后全心信佛，卧室里放的都是佛像，少和村里人打交道，我常常路过他家，和他打个招呼，他回应一个点头。从他开始信佛后，就和他妻子就开始分居。老三在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外地来的女子，结婚后就去女方家，有时候一年回来一次，有时候两年回来一次，说话的口音也全变了，老三的妻子我很少见到，因为她平均下来差不多十年回来一次，最近一次见到还是大陈先生的老娘，老二的亲生母亲，也是老三的老娘办葬礼的时候。老三回来见到我的时候，就会与我交流养生之道，顺着五个手指捋，可以治胃病和腰椎间盘突出。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为生的。老四在他十六岁当了军人，去了部队，不知道是什么兵种，三年后退伍回到村里，两身军装压箱底，墙上挂着的相框里还有他年轻时候穿军装的模样。退伍回来后当了全职农民，然后结婚，娶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会算计，贪小便宜，我没见过老四老婆年轻时候的模样，应该和现在一样丑。老五年龄最小，只比老大大陈先生的孩子大五岁。木匠，给人做家具。娶了另外一个镇上的女人，前半生混的很差，住的屋子都是租来的，直到五十岁那年，他老婆的弟弟，即他小舅子，突然发家致富，从此以后老五也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在小舅子的厂里当一个小小的管理员，大金链子戴在高领毛衣的外面，在饭桌上也开始有了地位，可以指点江山，同桌的人都会点头附和，表示同意。

只有大陈先生，除了年轻时候的一身蛮力，年轻的时候能在公社赚到最多的积分，养活了自己的孩子，顺带养了比他孩子只大五六岁的老四和老五。大陈先生什么技能也没有，除了他的臭脾气和蛮力气，直到他七十岁那年，大陈先生说他觉得自己的力气用完了，不能下地干活，最后蛮力在他七十岁的秋天也丢失了。只有臭脾气和年纪，大陈先生变得没有什么特点，不像老二有信仰，偶尔接到做棺材的活。不像老三去了远方，颇具神秘感。不像老四曾经是军人，现在是个有力气的农民。不像老五，是个可以带着大金项链的有钱人。老五因为有钱，每年回来都会给大陈先生一点私房钱，算是报答曾经的养育之恩。老四没钱可给，但三十晚上会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大陈先生本来什么都没有，但他年轻时候走了狗屎运，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妻子十六岁那年，经过大陈先生的叔叔介绍成了婚。我常常问大陈太太，怎么会想到嫁给他。她说，那年的那个时候，应该是已经连下了几天大暴雨，周围的村庄都发大水，大陈先生的叔叔是个私塾老师，在他们村里教课的时候，见到了大陈太太，对他说：‘姑娘，我有一个侄子也是你这个年纪，你愿意嫁过来吗？’。大陈太太那个时候还不是大陈太太，她姓袁。袁小姐没有立即回答，跑去问父母。袁小姐的老爸和老妈说：‘姑娘也到了年纪了，陈老师，我们信得过你。’然后袁小姐就随着大陈先生的叔叔坐着船，划过暴雨后的大水，来到陈家，糊里糊涂地就嫁给了大陈先生，变成了大陈太太。农村里没有先生太太这样的称呼，这都是因为他们都是我认识的熟人，尤其是大陈先生和袁小姐，所以我这样叫他们。

袁小姐嫁给了大陈先生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大陈先生那时有力气，可以赚最多的积分，这是袁小姐告诉我的。袁小姐那个时候也有一身蛮力气，能赚第二多的积分。两个人除了可以养大陈先生的老爹老娘，还可以养他们大家庭里的其他家人，尤其是彼时年幼的老四老五。大陈先生脾气臭，在袁小姐面前也是一样，不同的是大陈先生听袁小姐的话，别人的则一句不听。袁小姐说起往事的时候告诉我说，大陈先生人很老实，说白了就是傻，只知道一个人拼命的干活，不知道那个时候其实是吃大锅饭，累死累活都没用。有的时候能够累得吐出血来，还是只要领头的一声令下，就蛮干。干完活后还喜欢大口吃饭，像拼命干活一样拼命吃，有一次差点撑破了肚皮。

大陈先生终究没有因为拼命吃饭而撑破肚皮，倒是因为拼命干活出了事。有一次干活用力过猛，把右手手臂弄脱了臼，找了个乡村医生，即赤脚医生去正骨。赤脚医生什么也不会，最后把骨头掰向了相反的地方，来回几次，痛的大陈先生直跺脚，最后赤脚医生一声大吼，骨头咔嚓一声。‘接好了。’赤脚医生擦了擦汗珠说。大陈先生停止跺脚，谢过医生，一个月后，大陈先生才发现骨头接反了，整个手肘鼓了起来。然后接下来的人生，大陈先生都带着一条不能弯曲的右手臂。为此，大陈先生学会了左手吃饭。袁小姐问我说：‘你说他傻不傻，痛都不会说。’我说他很傻。我问袁小姐，为什么不去找赤脚医生算账。袁小姐说，那个年代早就找不到人了。不过，十年前大陈先生在街上碰见了当年那个给他接错了手的医生，不过他已经变得不认识大陈先生以及所有的人了，因为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大陈先生把手放在赤脚医生面前，大声说道，这是你当年给我接的，你他妈的现在怎么办。赤脚医生不知道大陈先生是谁，相对无言，大陈先生脾气臭，但不会暴力。只能生气地瞪着赤脚医生，然后不了了之。没有什么不是消失在时间里的。大陈先生继续带着他不能弯曲的右手臂过接下来的人生。

大陈先生就这样带着不能弯曲的右手臂，和袁小姐一起把整个大家庭都养了起来。大陈先生还是能赚最多的公社积分，袁小姐第二。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没有孩子。村里人说袁小姐是石女，是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村里人都在看笑话，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没有地位。袁小姐没有一点地位。只是她还有一身蛮力气，还有用。一开始有人怀疑是大陈先生傻，不知道怎么生孩子，但人总会长大，十三年过去了，还是不会生孩子就不是没有知识的问题。大陈先生为了袁小姐有地位，为了有孩子，到处求生儿子的方子，遍寻不得。最后，大陈先生的老妈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如休了袁小姐，另外娶一个。大陈先生没有主见，去问袁小姐，可不可以休了她。袁小姐什么话也没说，只暗地里哭了一个晚上。大陈先生傻，他什么事糊里糊涂，但他那晚做了一生中最聪明的一个决定，第二天和他的裹着小脚的老娘说：一辈子就这样也能过得去。小脚老娘拿他没办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能再也娶不到别的女人了，就没有再提这个绝妙的主意。

可能上天有时候真的有灵，第二年，大陈先生和袁小姐生下了小陈。一家人都如获至宝，袁小姐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忍受别人的异样眼光了。大陈先生也步入了另外一个人生的阶段。大陈先生对于小陈的出现没有特别的欣喜，一来他傻，二来大家说其实小陈是别人的孩子，是他老娘想的另外一个绝妙的办法。这样总有人给他送终了，小脚老娘这样说。大陈先生不相信这些，小陈是他们的骨肉，大陈先生于是带着袁小姐和小陈步入了另外一个人生阶段。

小陈长到十岁的时候，大陈先生有一天突然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一家三口准备分出去过了。’大陈先生有自己的想法，他和袁小姐的积分如果只养他们三个，日子会过的宽松很多。彼时年少的老四老五哭着去找袁小姐，袁小姐是个有这金子一般的心肠的女人，答应等老五他十八岁后再分家，老五笑开了花，老四窃喜。大陈先生在外面吼着一定要分出去过，叫骂声让坐着的一大家子都不敢说话。大陈先生脾气臭，大家不敢多说话。但大陈先生听袁小姐的话，袁小姐说三年后再说。三年后，老五十八岁一到，大陈先生就拉着袁小姐和小陈分了出去。找了一个地方，用土做的砖盖了一处小土屋。屋子盖好的时候，大陈先生放了一块鞭炮，算是庆祝乔迁之喜。搬进去后不久，大陈先生的老爹也在那年撒手人寰。大陈先生又放了一块更大的爆竹，算是送走老爹。大陈先生送别了老爹，他自己成了这个大家庭里年纪最大的男性，大家劝他不要分出去。‘我房子都建好了。’，不带一丝留恋，大陈先生带着袁小姐和小陈坚定地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大陈先生有使不完的力气，袁小姐有操持家庭的能力，他们一起在小土屋里开始了新的征程，两个人赚第一和第二多的积分。那年，老人刚刚在南边画了一个圈，只是大陈先生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这个圈圈并没有对他的生活带来别的影响。一切如旧，都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小土屋偶尔被雨水打破一个角。大陈先生盼着小陈长到十六岁，然后就可以跟着他的弟弟老五出去外面学木匠手艺。大陈先生为了早点让小陈适应成年后的生活，提前三年让小陈跟着老二，就是小陈的二叔，学习制作棺材的手艺。小陈从小在袁小姐的宠爱下，已经变成了懒惰涣散的样子。大陈先生则不然，觉得男孩应该早点吃苦，早点学习技能。袁小姐说，你的苦我帮你吃，儿子的苦我也可以。让他再长大点再说。大陈先生这次没有听袁小姐的话，把在小陈十三岁那年把他送到老二门前，让他教小陈木匠手艺。‘我只会做棺材。’老二对他亲生大哥说。大陈先生说：‘不是金的，不是铜的，不是铁的，棺材是木头做的，也是木匠手艺。’小陈于是只能在十三岁的年纪辍学，开始了痛苦的学徒生涯。每天被打手心，背上也都有被打伤的印子。

于是小陈每天结束棺材的制作后，就到袁小姐面前哭泣，袁小姐每天除了帮小陈擦拭伤口，暗中流泪，做不了别的。这件事上，大陈先生变成了吃了秤砣的王八。小陈学做棺材学了三年，被打了三年，袁小姐哭了三年，大陈先生变成王八变了三年。十六岁一到，小陈背着行李，就告别了袁小姐和大陈先生，说去找五叔学真正的木匠手艺。小陈知道，五叔会念着大陈先生和袁小姐的养育恩情，不会对他下狠手。小陈临走前，哭着抱了袁小姐，发誓要把小土屋变成大的砖头房子。然后对大陈先生说，这三年学业有成，以后大陈先生的棺材他会做了。大陈没听清楚，目送小陈离开，小陈拿着行李，奔向了海南，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不光盛产椰子芒果，那个年代还盛产房子，是个淘金圣地。

小陈走后的那年，大陈先生和袁小姐开启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在小土屋里开始了两个人生活和盼望着一个人的生活。时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大部分都不会有记忆，对于个人来说，绝大部分都是重复、空白以及重复的空白。我问过大陈先生，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记得起来的事情，大陈先生总是摇摇头说已经不记得了。然后总是跟我说：‘你想不想听一段鬼故事。’

大陈先生的鬼故事是世界上最烂的鬼故事。我至今只记得一个，那天是中秋节，我来到大陈先生的身边，照往常一样，我问他一些过去的事情。他说我不记得了。不如跟你讲一个鬼故事。大陈先生于是说：‘有一天，我喝了酒。那个时候我被分配到去值夜班，怕邻村的人过来偷我们的西瓜，西瓜种在一片坟地周围。守到半夜，我口渴，不想喝水，我心想不如偷个西瓜吃，然后眼看四下无人，正准备西瓜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我立马站起来，看来是有人来偷瓜了。我赶紧大喊一声，是谁。但没有人回应，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敢偷瓜了，走过去查看。什么也没有。正在这个时候，我好像看到远处坟头边站着一个身影。我吓出一身汗，仔细一看，身影站着的地方，有块墓碑，那块墓碑是我老爹的，我想着我老爹来找我说话了，这就安心了点，我知道他肯定对我以前搬出去的事情有意见，是来找我理论了。我一开始害怕，后来想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就壮着胆过去了。我一路走一路想着怎么和他说话，我想告诉他我分出去不是针对谁，只是觉得人长大了成家了就是要分开的。我会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但当我走到他跟前，身影却看不见了。我把对不起的话跟老爹的墓碑说了。然后在他身边睡了一个晚上。’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这是什么鬼故事！’

‘这不是鬼故事，这是我遇到的真事，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老爹了。我希望他可以安息，我挺好的。’然后大陈先生看了看月亮，摸了一把脸，说：‘你看，月亮出来了。你知道吗，人死之后就到月亮上去了。’

我反驳说：‘月亮那么小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人。’

大陈先生说：‘月亮很大，比全中国都大。当然可以。’

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鬼故事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大陈先生和袁小姐和往常一样生活在他们的小土屋里，每年可以见到小陈一次。小陈已经二十二岁了，大陈先生说结婚的年纪可以结婚了。于是在邻村托人物色了一个女孩，那年元宵一过，小陈就带着小陈太太，两个人背着行李，共同道别了大陈先生和袁小姐。袁小姐哭了，和她过去六年送别一样小陈一样，送别小陈和小陈太太。大陈先生也和过去的六年一样，呆立在门前说再见。

大陈先生觉得自己又开始步入了另外一个人生阶段，从盼望一个人的回家变成了盼望一对人回家。看着小陈结婚，接下来就是生小孩。他期盼着孙子的到来。因为他和袁小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抱孙子。这样小土屋也能活泼热闹起来，不至于让屋里的青苔把周围变得冷清。不出所望，两年后，小陈先生的大儿子，大陈先生的大孙子在海南出生了。小陈把小小陈带到家里的的那天，大陈先生从集市上买了一块九十九响的大爆竹，算是喜迎新生命的到来。大陈先生和袁小姐格外宠爱这个新的生命，他们的生活从此以后多了哭声，笑声，就像二十四年前的小陈来到人间，来到他们身边一样。

他们的生活又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从盼望一对人回家到盼望三个人回家。即使是只有过年的时候，即使是大陈先生只能和小小陈短暂的相处。也许是年近六十的缘故，他少了一点点的臭脾气，开始变得有些温柔起来。对大孙子疼爱有加，袁小姐说这是大陈先生在弥补以前对小陈的种种严厉。这次，目送小陈带着小陈太太和刚出生的小小陈离开，大陈先生哭得待在屋里没有出来。

直到小陈过了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小陈把小小陈留给了大陈先生和袁小姐，留在他们的小土屋里。带着妻子和另一个小小陈继续去海南淘金。于是一年一度的分别，变成了三个人送三个人。时间仿佛青苔，像长了脚一样，不知不觉就爬满了一圈，爬过了一年又一年，大陈先生知道他步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大陈先生和袁小姐格外照顾小小陈，大陈先生的固定节目是给小小陈讲鬼故事。我常常问大陈先生，那么小的小孩，讲鬼故事能听懂吗？袁小姐说，给三岁小孩子讲鬼故事是真见鬼，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大陈先生不管这些，因为他好像除了臭脾气和越来越弱的力气，已经没有别的技能，这项技能是专门为小小陈开发的。但往往是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小小陈还不会说话，啥也不明白。

小陈在小小陈四岁那年捡了一个小女孩来养，因为小陈觉得男孩子以后不会对自己的老爸好。我想小陈是从他自己的处境中得出的结论，他和大陈先生的关系从来也没有好过。他不想以后自己的两个儿子也面带怒气地对着他说亲自给他制作棺材。小女孩的出现让大陈先生把爱分了一大半给这个小女孩，我想大陈先生也会从他的处境中得出的结论，觉得男孩最后都会恶狠狠地说一句亲自制造棺材。

大陈先生带着小小陈和小女孩在小土屋待到小小陈七岁要上学的时候，那个时候另外一个小小陈也从海南回来了。小陈带着妻子和另外一个小小陈在那年彻底离开了海南，回到了家，一直到现在。我现在碰到他们，让他们讲讲为什么当年不再出去淘金。小陈说，那里只有椰子和芒果，没有房子。而且，自己的老爹老妈，大陈先生和袁小姐也开始老了。我听了感动万分，但后来才知道，只是那里确实淘不到金。在那年，小陈用他这些多年漂泊赚来的钱，在村里盖了第一栋二层的砖头房子。实现了曾经对他老娘袁小姐的诺言。小陈说，以后带着三个孩子，一个妻子，两个老人就这样待着这房子里，不再出去了。

因为有了砖头房子，那年，大陈先生和袁小姐带着小小陈和小女孩从小土屋里搬了出来，搬进了两层的砖头房子里。小土屋至今还在那里，我路过那里的时候还能看到，只是已经破旧不堪，屋顶全部塌陷，只有三堵围墙，因为另外一堵墙是借用别人的墙。

从小土屋搬出来的那年，大陈先生渐渐没了力气。他发现自己好像老了，那一年的秋收时节，他挑着一担稻谷，到家突然撂了下来，说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了，从此以后告别农活，不再拼命干活了。而且他发现已经好像都打不过小小陈了。小小陈因为失去了大陈先生的大部分宠爱，时常和他拌嘴吵架，变得不听话。大陈先生验证了他的想法，男孩最后是没用的。但毕竟是自己的大孙子，他碰到适当的时候还是会讲鬼故事。因为他不舍得讲鬼故事给他的小孙女，一个小女孩听。而此时给小小陈讲鬼故事，正好可以用来吓唬这种毛头小子。只是小小陈早已了解大陈先生的这种鬼故事是世界上最烂的鬼故事，讲给鬼听，鬼都不信。

大陈先生步入到下一个新的人生阶段时候是他老娘也离开了人间。大陈先生成了家庭里最年长最老的人。老娘一走，老娘那边的亲戚过来送葬，之后几乎也就断了联系。大陈先生年纪大了，再也走不动那么远的路去看望他老娘那边的亲戚了。大陈先生觉得和一个曾经熟悉的世界告别了。

这一年除了大陈先生的老娘故去这件事，还有无数个大陈先生讲鬼故事，小小陈和另一个小小陈听鬼故事的的夜晚。因为在这一年，小陈又张罗这养了许多的蛋鸭，说这是淘金，但这些金子需要人看守，大陈先生肩负起了这个任务，带着小小陈和另一个小小陈住进了鸭棚旁边的小木屋里，负责看守鸭子不被别人偷了去。晚上没事的时候，大陈先生和小小陈以及另一个小小陈躺在铺满稻草的木床上，开始讲鬼故事。无数个晚上，有时候星空照耀，有时候下起了雪，但只有鬼故事的开篇从来没变，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有一年或者有一天开始。这些鬼故事是世上最烂的鬼故事，没有一个能吓得到人，只能吓到鬼。

但有一个鬼故事确实渐渐拉近大陈先生和小小陈曾经因为一个小女孩，小小陈的妹妹，大陈先生的小孙女的到来而疏远的距离。小小陈在他的十六岁那年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失恋后要死要活。小小陈失恋后开始绝食。我劝过小小陈，这个年纪失恋其实很正常，就算没有分手，最后也会分。但小小陈在那个年纪就是转不过弯来。大陈先生不知道失恋是什么东西，看到小小陈不吃东西，于是泡了一碗泡面，端到小小陈面前。小小陈当然是不会吃的，失恋的滋味没有人懂，即使泡面的香味让他咽了口水。大陈先生走到跟前说：我和你讲一个鬼故事。

小小陈不想听，但是也不想说话制止。

大陈先生说：‘以前我每次干完活，都是大吃特吃。有一次还把肚子差点撑破。但我还是要吃，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小陈没有回应。

大陈先生继续说：‘因为有一年，我喝了酒。我被分配到去值夜班，怕邻村的人过来偷我们的西瓜，西瓜种在一片坟地周围。半夜，我口渴，想喝水，我心想不如偷个西瓜吃，正准备西瓜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我站起来，看来是有人来偷瓜了。我赶紧大喊一声，是谁。那个身影说话了，是我，陈老赖。陈老赖你知道吗，以前住我们隔壁的，他是饿死的。我问他你不是死了吗？他说，我也想吃瓜，我饿了。我是个饿死鬼。每天都要爬出来吃东西，今天刚好你在，找你讨一个西瓜吃。你知道我说什么吗？’

小小陈还是不说话。

大陈先生继续说：‘我说，西瓜凉，你在地下已经够凉了，我给你泡一碗泡面吃。’然后半张着嘴，笑了起来。

小小陈一下就绷不住了，然后和自己化解了。端过大陈先生的泡面，一边吃一边哭一边说：‘这个鬼故事很烂。’

大陈先生说：‘永远不要做饿死鬼，很难受。’

从那以后，大陈先生和小小陈的关系越来越好。小小陈走过了失恋的阴影后，变得懂事起来，第一次发现，世界里不只是有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还有家人，有爱他的大陈先生。那年大陈先生目送小陈带着小小陈去上大学，从此以后，大陈先生又步入开始盼望小小陈一年回来一次的阶段，就像他二十四年前盼望小陈一样。近年关的时候，大陈先生像世上许多当长辈的人一样，准备各种他喜欢吃的零食，等着小小陈回来。大陈先生问小小陈去什么地方上学。小小陈说很远。大陈先生说那火车要坐一天。小小陈说一个晚上就可以。大陈先生说，你喝过墨水，但也骗不到我，起码要一天，还得坐轮船。大陈先生记得小陈以前去海南是要过海的。

大陈先生没有意识到他的记忆已经开始交错，到了这个年纪，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模糊。我有时候回去，见到大陈先生，会问他还记不记得鬼故事，可不可以讲一个来听。大陈先生好像也开始失去了兴趣，直说那都是吓人的。我知道大陈先生的真实想法，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在开始倒数，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成为他故事里的人。我和大陈先生见到面的时候，也问过大陈先生在离开人间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鬼呢。大陈先生说，不去想那种事情。然后补充说：‘我死后不想出来吓你们。’玩笑过后，大陈先生躺在冬日的阳光，开始闭上一只眼睛养神，因为他另外一只眼睛早已看不太见，手也开始控制不住的抖着。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阳光下想起他这八十年来的事情。

三年后，大陈先生到了八十三岁的时候，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他拄着拐杖要跨过一个屋里五厘米高的坎的时候，跌倒在地上，摔断了屁股和胯骨，从那以后就只能躺在床上。医生都不愿意过来就诊，连止痛药都不敢打，因为年纪大了。大陈先生那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因为我来到他面前看望他，我试着帮他翻身的时候，他以为我要搀扶他坐起来，他对我说我现在站起来还是会觉得痛的，需要再多躺一会儿才行。大陈先生见到我很高兴，因为他说好久都没有吃过饭了，我去问小陈怎么回事，小陈装作不知道。袁小姐，小陈的母亲过来说，他躺着吃不下饭，只想喝茶水。我告诉他们，躺着的人需要常常翻身，以免生褥疮。但我见到大陈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生褥疮了，而且断裂的骨头已经让他不愿意翻身动弹。每个晚上，都传来大陈先生的痛苦呻吟声以及他喊着需要人过来给他把尿的请求。大陈先生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最后只有在家人的帮助下才能吃喝拉撒，没有了尊严，这一次大陈先生他连臭脾气也丢失了。

看到大陈先生这样，我开始感到死亡就在身边。我告诉大陈先生，不会有事的，按时擦药就会好。但我已经知道，这并不乐观。因为那个时候，大陈先生已经开始很少进食，摔到的皮肤已经开始变青，变紫，变黑。我要离开的时候，去和大陈先生告别，说我现在要出国去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了。大陈先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祝我一切都好，告诉我船上风浪大，注意安全。临走前，我握着他的手说，不如讲个鬼故事。重复说了几次之后，大陈先生才听清楚我的话，露出了笑容，说等我好了再讲。

我说好。

大陈先生拉着我的手说；‘你上次问我以后会变成什么鬼，我想了，我不会变成饿死鬼，因为你放心，我会吃饭的。也不会变成渴死鬼，因为你放心，我会喝水的。我会变成胆小鬼。我怕死，怕再也见不到你，怕变成鬼后，我也不敢出来和你见面。’然后转过头到一边去，不再说话。

袁小姐呵斥大陈先生：‘不要吓唬他。’

袁小姐不知道的是大陈先生他所有关于鬼的事都是吓不到人的。

没过多久，小陈告诉我说，大陈先生走了。那时我在异国的下午一点，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结束了异国的工作回去的时候，大陈先生已经下葬。棺材不是小陈做的，小陈十六岁那年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没有兑现。因为小陈在家游手好闲早已荒废了木匠手艺。也不是老二，大陈的弟弟做的，因为老二已经归隐卧室吃斋念佛多年，不再过问生死。只在小陈跑去问他自己老爹埋葬的地方选的好不好的时候，老二说，那个地方是老大自己选的，依山傍水，可以看到河水对面的路，那条路是村里的人进村回家必经的路，不会错。小陈很满意。我想大陈先生也会很满意，他早就在五年前就挑好了自己埋葬的地方，开了荒，为此还和别人吵闹了一番，眼珠子瞪着，臭脾气不改。有一年我见到大陈先生，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自己选了一块很好的地方去往月亮。

拿着纸钱元宝爆竹，来到大陈先生的墓碑前，前面就是那条小河，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归人回家的路，河水冰凉，不知道大陈先生会不会觉得冷。坐在墓碑前，我想起了所有关于大陈先生的事，他从我出生开始就讲的鬼故事，在我十六岁失恋绝食时候讲的鬼故事，躺在铺满稻草的木床上讲的鬼故事，下雪天时候的鬼故事，星星漫天时候的鬼故事。一直坐到夜晚，月亮升了上来，我坐在大陈先生的墓碑前，也许大陈先生真如他所说，他变成了一个胆小鬼，不再愿意出来和我说话。我于是对着前面潺潺的流水说，希望河水没日没夜流淌的时候，可以帮我告诉大陈先生：‘爷爷，谢谢你讲的鬼故事和你所有告诉我的关于你人生的记忆，而且，你去的遥远的地方，我即使坐船也到不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