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
北方落了霜的秋天的夜里是瑟瑟的凉。有一天夜里月色是清冷寂寞的,乡村一片静谧,偶尔有猫头鹰叫几声,那叫声听着凄厉渗人,仿佛是极不情愿的,但还是叫着。
严海就是死在这样的一个秋天的深夜里,是不情愿的,也是寂寞的。
何凤姬在尤秉承的身下拼力欢叫的时候,严海正瞪着一双眼睛与死亡和现实进行着垂死的挣扎。
何凤姬是夜里十点钟起来的,那时候月色透过窗户打进屋里,银色的清光洒进来,黑夜里朦胧的一切仿佛都清晰了。她看看严海,睡的正酣,面目虽瘦了许多,但依旧是棱角分明的,像从前一样的看起来温和敦厚。
何凤姬穿好衣服,拉开里屋的灯,坐在镜子前梳头,头梳好了,她给自己的脸上扑了点干粉,又涂了口红。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消瘦的脸上一双单凤眼,眼角浮着细碎的鱼尾纹,脸是暗黄色的,因为扑了干粉,所以有些白,但白是陈米的白,依旧没有光泽,只有那嘴唇看上去是艳丽的,充满了鼓胀的招摇的欲望。凤姬穿了外套出门了,她出门前撑着月色望了望严海,严海依旧睡得很实。
夜色裹着凤姬年轻的身体,凤姬走的有些急,许是怕惊了梦乡的人们,又许是自己沙沙的脚步声惊的村里的狗们叫个不停。村庄的静谧给这狗的叫声搅得凌凌乱乱。她有些心虚,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深秋的凉意都变成了虚热。严海就是给那杂乱的狗叫声惊醒的。
凤姬在一家镂空雕花的朱红漆大门口停了下来,她伸手向里摸了摸,门没锁,她在夜色里满足的笑了笑,就熟练的拉开门闩,走进了院子。
这个时候大概是听到了门闩拉动的声音,屋里的灯亮了。凤姬紧张的心被这亮光化开了,瞬间就塌落了,她轻快地上了屋门的石台阶,门开了,凤姬闪了进去。
还是像从前一样,尤秉承顺势就把她抱紧了,嘴在她脸上拱着,迫不及待的说道:“怎么才来?”。凤姬回道:“家里的不是没睡安稳吗?”接着就迫不及待的拽着尤秉承的衣领,极力回应着。
尤秉承把凤姬扔到炕上的时候,凤姬迷着眼,脸上那一抹红唇鲜艳夺目,映着灯光妖魅蛊惑。五十多岁的尤秉承爬在年轻的凤姬身上,贪婪的抚摸着凤姬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他的大脑里浮现出无数个这样年轻的身体,笑容在夜色里透着冷气。
严海给惊醒后,听着那杂乱的狗叫声他翻了个身,摸了摸旁边的凤姬,凤姬不在,被子里散了温热,但是没凉透,他知道凤姬走了没多久。
严海坐起来了,他听见那狗叫声越来越稀,越来越远,他知道凤姬这会儿是走进了尤秉承的家了。他试图想去开灯,但灯的开关离他太远了,他就在黑暗里坐着。他突然听见有猫头鹰的叫声,那声音似乎离他很近,他的身体打了个寒颤,心紧怵着。
他是个老师,从来就不相信迷信,但是在死亡面前,他也就害怕了,他害怕这猫头鹰的叫声,一声一声尖锐的刺穿心脏。从前他听老辈人说谁家要是有将死之人,那猫头鹰就会蹲在谁家的烟囱上叫一夜。
他那时觉得那是愚昧的迷信,而今夜他却真的害怕这叫声了。他感到头又开始疼了,疼的要裂开似的,他已经开过三次颅了,要说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此刻疼的却是钻心拧肠的。
疼的厉害的时候严海就喊:“凤姬、凤姬。”他喊着喊着就恍惚了,他忘了凤姬不在他身边。他说:"凤姬,我渴了,我想喝水。"屋子里是秋天的殷实的空落。他接着说:"凤姬,我头又疼的厉害了,你给我拿几片止疼药吧"没人应答,严海抓紧褥单,他感觉又抓紧了凤姬的手,他恍惚看见了凤姬,凤姬流着泪,抓着他的手,喊着严海你醒醒,你醒醒。这是他第一次开颅手术后睁开眼睛看见的,那时候严海的内心是温暖的,他在凤姬含着泪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疼。
他知道凤姬在手术室外面等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和担惊。凤姬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严海回忆着,大概就是在他做完手术后过的第一个新年,那个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为了增添现代的气息,把村里的一间旧房装扮成舞厅,那个简陋的小舞厅吸引了不少人,包括凤姬。
凤姬几乎每晚都去,有时候甚至吃过晚饭连碗都顾不上刷就急匆匆的去了。严海脑袋里闪过这些记忆的时候,头疼的劲渐渐缓过去了,他的意识开始清醒了。他望着被月光投射的孤独的墙面,严海心底升腾着的恨仿似激流般涌上心尖,他握紧了拳头,他想击碎来自内心的愤恨,他甚至想过要用他的拳头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击死。
他还想过那明晃晃的锋利的刃口,插在那些无耻无情的男人女人的胸口的时候,那些肮脏的血液喷射的时候他严海的心底是多么的痛快啊!可是他想过,但他没了气力,他也害怕那样的结果会使他的小柟没了前程,他的小柟将要失去父亲了,他不能再让他背负沉重和伤痛的仇恨带来的耻辱。严海的拳头又一次的松开了,他想起小柟他舒了一口气,他摸了摸自己掉光了头发的头,他挪了挪自己,灯开了。严海下地了,虽然费力,但他还是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有点烫,他想等会。
他想去里屋拿点药,以防一会头又疼。他开了里屋的灯,环顾了一圈,眼睛突然停在了凤姬梳头的镜子前,他也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身体瘦的已经走型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和光头,脸上就剩一层皮了,眼睛深陷进去,嘴角两边塌下去了,他居然不认识这是自己,这就是现在的自己,他怀疑着。
严海内心对自己的形象还是停留在从前,他微微发胖的体型和隆起的啤酒肚,脸是鼓起来的,眼睛是小的,他那时常常会担心自己将来胖的走路都喘气,可他万没想到竟然瘦的这么快,才几年光景啊!
严海要是没有看到那支口红,说不好会撑多久,但是凤姬走的太急了,她忘了收起来了。
严海看见了凤姬落在梳妆台上的口红,他的脸扭成了一团,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涨着。他从前虽然晓得凤姬去了尤秉承家,但他什么都不愿想,可眼前这支口红,它逼迫严海去想,严海越是克制自己,那口红越是鲜艳的映在严海眼前。
严海看着这支口红,他想到了凤姬嫁给他也有十三年了,凤姬却是从未在他的面前涂过口红。而如今凤姬却涂了口红,是去给尤秉承看的。严海又想起了凤姬迷上跳舞的那段时日,那时凤姬天天都要打扮一番。
想必这口红也是次次都涂的,只是不让他严海看见罢了,又或许严海也曾经看到过,只是不如今日的此刻明了罢了。严海想起每次凤姬回来后都是满面春风,有时还哼着小调。他怒不可遏他发火,凤姬也不理睬他,这样严海的气就都是给自己受了。
灯光下,严海想着凤姬在他眼皮底下的肆无忌惮,他的心又绞痛了。他想着凤姬涂着鲜艳的口红躺在尤秉承的身下那招摇淫荡的眼神他的愤恨又涌上来了,严海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抓着头皮,他想去取药,但他滑倒了,他试图想站起来,可是身体一下就不听话了,严海站不起来。头疼的比先前更厉害了。
他吃力的喊道:“凤姬”没人应声,他又喊:“妈,小柟。”还是没人应声。他不知道他已经发不出音了,他一直喊着,屋子里空荡荡的都是寂寞。他觉得有黏糊糊的东西在胸口蠕动,马上就涌上嗓子眼了,他看见自己吐血了,他瞪着眼睛,他听见猫头鹰叫的急了。严海知道自己要死了,在这秋天的深夜里一个人要寂寞的死了,他感到了绝望和无助。
严海死了,瞪着眼睛,盘踞在梳妆台的桌脚下。严海咽气的时候墙上的老式挂钟一下挨着一下敲打着,打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