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一
万物有本然，终不为他者。
而我自为我，山亦自为山。林杪的风，拂鬓微痒，而远处的绵亘，碧黛散澹，渐湮成痕。此时，这爿小山顶的曲廊凉亭，只容憩一枚随漂自住的身影。我兀然静坐。阳光正艳，飞鸟无影，天地随远随阔，长目外的山岚变幻，浓影纤姿，自为自是，我捏一下亭外的燠热，捏住的却是心中的一掌孤静，虽枯寂，却也凉淡。回首触目，酉阳山南北横亘，苍翠炫目。阴阳判割，一袭清影割断了亭外的烂烂喧嚣，亭内的眉梢眼角微翘，独剔出一楼半掩的塔影，与眸独映，那应是酉阳山的文峰塔吧？如是我想。
巴山蜀水，擅名天下，这座渝东南的小城黔江，自也赡山富水。山抱城眠，城依水筑，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在这片山水富养的时光中，悠然穿过闲暇与慵懒，安步当车，好整以暇地点数着每一个春夏秋冬。这片天地素颜以待，人物本然，山水亦自安然。我自远来三千里，浸影其中，不日亦泯然于此，暖懒散澹，素心本性，我自为我了。承平山水富，盛世文运昌，此地触目山水，推窗见岫，亦当文壤肥溉，彬彬大观，询之果然，巨寺大庙，佛韵浸山，更有文峰塔，文气缭绕，沛然露溉，草木为之一翠，山川为之明媚，不免神思悠然，亟思一游。
援黔落驻单位，位于舟白新城，其南约两公里处，两座小山高阜，相距百步，对揖笋生。每于天阴未雨，只身背包，徒步而往。曲栏回环，螺阶叠磴，旋山而上。山顶砥平，一木制凉亭，呈错口“吕”字形，南北相连。山不甚高，石富土瘦，草茂林高。此地锁钥，南连正阳新城，北即舟白，东瞰武陵机场，西眺酉阳山，隔山即黔江老城。环眺默坐，返心内收，此时天地俱寂，纹风不起，树荫清樾，花香蝶动，恍觉身轻若无，心中通明。“山河大地微有影，九天滴露寂无声”，此时身心，与此差可仿佛。眸眼开阖间，见一模糊微影，五彩晕轮，闪灭不定，细看却无。而酉阳山顶的那痕楼影，苍翠半掩，确然瞳眸所映，一时竟不知此身何身，心眼何在了。忽轰隆声起，武陵机场，银鹰乍起，天晴云高，曳声渐远，不禁自哂，身心俱在，天地亦俱在。
心憩于山顶这方暂时的清影，把玩着塔影下的那个如草木一样生长的故事，我意自洽于这方风雨自足的山水，倏觉故事中湮淡模糊的时间才是一个更大的真实。如是我思，我许是这方天地或者这个故事中的一棵草、一株树，依偎着时光，一路逶迤到此的吧。漫漶的故事中，仙人云游，见黔江城周，酉阳山、插旗山、仰头山、八面山及治山，环拱若五龙攒珠，大木溪水与兰溪水汇成黔江一碧，若玉带穿城，山青水碧，田壤膏腴，瑞气缭绕，实人间一福地，然见民皆山居，析木为巢，穴岩为室，衣蔽肌瘦而有菜色，不免蹙眉。询知酉阳、插旗二山，号为公母山，原为夫妻，白天隔河对望，夜晚天地交媾，山亦随之，夜半合聚便阻断黔江河，每每为患，若遇洪涝季节，便襄山没城，泽国其地，民屡患之，焚香念祷皆无益，仙人怜恤，化一塔镇于酉阳公山，此后两山未再合拢，患遂除。而今黔江城车马辐凑，人烟麋集，隐然渝地重镇咽喉，或皆此塔之功。故事不甚奇，只觉山若有情，却咫尺天涯，永难聚合，亦不免令人唏嘘。多少天后，我站在黔江河边，遥见文峰塔影隐隐，而其断崖上簇簇猩红若火，对岸插旗山上彼岸花亦妖艳如血，遥对相开无语。其时竟无由地黯然，在淋淋的微雨中，恍见酉阳、插旗二山自岁月长河的风雨中，自斑驳迷离的故事中，迤逦而来，默默地注视着彼此，也默默注视着我，无悲无喜，而我，也默默地注视着它们以及风雨中摇曳的彼岸花，似悲似喜、怅然若失……
敛神返思，亭影凉薄，正惬我心。纾怀挥襟，遂出一壶一杯一本书，对一天一地一塔影。我酹茶一杯，遥对塔饮，心中沉吟而不知所思。天地与我，揖对而坐，浓茶薄酎，此时况味，难与人说。三千里外东来客，不意契此山水，迎风若还，怀山如归。清风知我意，轻翻书页，目览心识，沉思连绵，恍恍若有所得而不知所之。性耽岐黄，于草木时或留意，蜀地湿热土厚，药基丰赡，于此蕞尔小山，道旁亦能历见金刚藤、土茯苓、翠云、云实、小勾儿茶等等，不一而足。树实藤蔓，粲然于目，花叶根茎，皆天生物。合书沉思，亭外松柏青青，思及“大道无形，常居杳冥，随机化物，以应精诚”句，遂觉眼中不仅物色流相，而道韵亦款款流寓，不禁飘然若举、心游九天。书言柏叶皆西向，今天地在心，松柏在侧，意欲一探。捋叶细看，见柏叶扁薄，指突岐出，似片片翠刃，随风西指，乃叹造物之奇，有不可思议者。凡物生其地，不顺其情，则逆其气，顺其情则相生相成，逆其气则相制相存，而蜀地位于后天八卦之坤位，其地多湿，故其民多食麻辣以制其湿，而其地草药亦多具祛风除湿之能。天生万物，阴阳合制，速生者易朽，难成者长存，思及人事，亦复如是。草木易朽，而远处的文峰塔影，却在岁月的风雨中，立成了某种不朽，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隐喻。而我，捏着一枚柏叶，似捏着一个天地的暗喻，又似捏着一枚大道的种子，而种子又将落于何处呢？
手中把玩着一柏雕药王像，平素所见药王像，或鹤发童颜，仙杖云履，葫芦斜挂，或长须垂髯，宝像庄严，而此像趺坐，敛手袖中似抱天地大道，衣纹随风，幞头束发，扭头侧目睨视，颏下无须而神静容淡，若有所思。闻着这柏刻淡淡的药香，我心亦思其所思，手中雕像若有脉动应和，神契心交间，忽闻雀跃声起，一群少年风旋而至。亭中曲折栏座，一少年隳突丸跳，往来跃栏，身轻如燕，时遮眼远山，时手指飞鸟，时谑笑身旁女伴，眼神流转，跳脱滑利，顿觉青春烂烂，满亭生气，对此天地阳光，更显意气风发。我本在亭一隅，正叹天地风华，人间年少，见我合书邈视，一少女前言，询是否误我读书，我摆手笑曰如此江山，正当有此生气，青春年少，不尔何如？年轻的脸庞略显赧然，轻言细语曰叔叔不是本地人吧？虽颏下无须，亦做捻须状，我故做云淡风轻状说，东来三千里，海边一闲鸥！言罢大笑，气氛顿显轻松，众女啁哳，雀鹂喧噪，叔叔说话好文气哦，叔叔看的什么书啊，叔叔手里拿的是什么呀……我出示手把件，说此乃药王孙思邈像，平生心事读书，尽为此事！一女孩忙说她母亲罹患风湿多年，颇遭罪，遂赠其一药方，以酬其孝心。抬头见远处塔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明亮，遂觉既对文峰塔影，有此良机，当为绍续文脉略尽一力，乃自为老气，聚众围坐，为其言天地之情及山川草木之事，又指示柏叶西指事，众头攒鸦，围视果然，莺啼雀噪，喧呼大奇，遂与其言，为学当绍续文脉，中医大能救溺，众皆点头剥啄、连连称是。临别挥手，皆言当勉力学习，争为大医，绍续薪火，拯溺救痛云云……临风襟动，乐见其事，心中颇慰。忽一女娃雀飞而回，说，叔叔那不是文峰塔，那是正阳楼哦！我不禁愕然，那竟不是文峰塔吗？
而夕阳西下，霞光灿灿中，正阳楼影渐淡渐冥，竟至于无了……
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立在酉阳山北麓石柱峰下，天正晌午，碧野晴空，飞鸟振翮，阳光亦托举我的目光，邈层云视山河，欲目极八荒，终敛光俯瞰，灵韵归身。文峰塔静静矗立在峰顶，自闲自适，略无他顾，目光所触，塔影柔光氤氲，似生欢喜。我环视这一草一木，一峰一塔，觉得如此亲切，又如此熟悉，风来抚鬓喋语，如故人言暖、两心相知，不免心生欢喜。一路空山寂寂，松柏青青，单身只影，踽踽独踪，三千里外飘蓬客，孤旅无俦，意颇自怜。至此风清心暖，独对塔影，草木若迎，方觉如对故人，山河若归，不禁扶风自惬，大可心意！
既为故人，则此山与我，当得共历沧桑，我扪一下额头的皱纹与心底的荒芜，大荒已历，日月轮替，点数一下心中的苍黄，却觉茫茫无所归，而文峰塔却兀自隐立于岁月的一隅，亦立于我颤颤的心跳上，犹如亘古以来便已立于此地。文峰塔身影依稀，思其生前身后，早已花开花落，不知几历了。此塔乃黔江城西宁氏家族为“补山水之形胜，助文风之盛兴”，保宁氏后人人才辈出，文运亨通，于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所建。天道有晦明，气运有陵替，气乱时乖，山川亦不能免。明末清初，风雨如晦，世事飘摇，关外铁骑杂沓处，江山凌乱，人命蝼蚁，生物卑落，天地溷浊，人烟凋残，蜀地虽深，亦未能免。《四川通志》记载：“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遂有大规模移民，史称“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宁氏家族祖籍江西，亦在此例。在移民史上，江西先民如同乱世中所有命如尘芥的流民一样，飘蓬逐风，被命运的洪流裹挟，或被抛落于大邑通途，或被漫撒于穷乡僻壤，然时运虽乖而心气颇坚，皆能落地生根、盘曲生活，直至根深叶茂，蔚成大族。移民之潮，明江暗河，凡百年间，络绎不绝，宁氏黔江始迁祖宁多松，年轻时只身入川，种落蜀地，草创艰难，劳命深耕，淑配中塘乡邓氏，殁于嘉庆十四年，与邓氏合葬于黔江西北郊花果园。二世祖士纯，三世祖卜济，已为知名士绅，至四世祖开奎、开第，借祖上福荫，得山水之助，于嘉庆年间蟾宫折桂，高中进士，至今传为美谈。古人大都未经缁涅，素心朴质，堪舆定居，常择山为屏，选河为护，以为山能傍身，水能顺运，故山水事即己身事，亦即天地间大事，又常于“水口”处修塔建庙，以补山水之缺韵。若“水口”正处东南方，即后天八卦之巽位，而巽位主文运，若于此处建塔便称文峰塔、文昌塔、文兴塔等，而黔江文峰塔正建于小城东南之酉阳山北麓石柱峰顶，既锁“水口”以补山川，又生灵气以昌文运。宁氏建此塔，虽为转捩风水、福荫本族，然能锁钥山水灵韵，黔江城福泽气韵，至今被其溉泽，厥功亦甚伟。
文峰塔拢聚的文运气脉，许早已沦肌浃髓于这方山水，与草木同芳了。当我踏上曲曲折折的台阶，犹如踏着黔江城的每一个过往，我的呼吸应和着这山水的每一丝颤动，我的心跳在所有叶脉的纤细中迂回，每一滴露珠都是我的眼睛，打量着这天地所有生机的道篆。石梯盘迂，随山之走，出林没草，才显又隐，往来难寻，不见其极。路旁青藤罥挂，缠葛画壁，密林高树，青杪流晕。时方仲夏，天熯流火，而密荫清樾，时迎我心。驻足漫览，枇杷碧叶如掌，叶脉如水流划沙，丝丝可数，叶缘纤毛密绒，吸露藏风。高大的乌桕、樟树，叶厚革质，暗蜡流霜，而香樟心抱螺纹篆画，暗孕乾坤，许是此山文脉流浸、漫漶气运而成的吧。至半山一平台，其旁一巨石嶙嶙，若虎蹲踞，一虬松偃俯垂枝若盖。我盘坐石上，阖目微憩，任松影篆画身心。忽凉飙乍起，黑云空现，簌簌雨落，焄蒿蒸潮，盈天塞地，倏尔雨停风住，空山献碧，狭叶滴露，一虫草喓，万声应和，而心澹澹与之俱泯。兀然寂坐，瞿然而醒，眼目开阖，风雨山青，天地交合，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心何处了。我伸手，握住这片风云，化成手中的掌纹，转印胸膺，让这袭颤巍巍的空明在心泽身国中流淌成一片烟云汪汪。山渺云阔，身如尘芥，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方天地的一个偶然的注脚，而四方天地亦萤缩纹聚成我心中的一点微明，莹莹如一滴清露，明灭轮闪着三千大千世界，虚幻又真实，完美又安然……
吟风微啸，步履亦轻捷。山体微挫，至一平台，砥荡约丈许，其南苍岩连山，懒松斜探，松针莹莹，触手刺肤。雨落才停，微尘不生，阳光直照，地生氤氲，折光散彩，荣华山林。日杲杲，人漉漉，乃择地而坐，处荫而息，拢身阖目，静听山籁。忽闻砂动草折，睁眼见一猫咪，白纹黄章，蓝瞳雪蹄，正灼灼瞪视。心下大奇，意为此山精灵，文峰塔聚灵此山，我心亦空明，故能感召而至。我眨一下眼，伸手想触抚一下微动粉嫩的猫鼻，猫咪倏退，歪头打量，意颇犹疑。我出面包一片，猫咪伸颈鼻嗅，眼微眯，似皱眉嫌弃。又出水，猫咪振身抖毛，意无他顾，跃落平台，方踱而行。台缘山坡，一茎绿藤，掌叶大花，五瓣黄蕊，花芯微凹，满溢雨水，猫咪舐舔一尽，然后点蹄跃足，蹲踞一方栏上，静静打量着山下漫野的青翠。我知道是我扰乱了这方宁静，它才是这片山野的主人。我轻轻踅至其后，亦静静注视着这片空漫。其时天地阒寂，一人一猫，渐渐融入这方天地，亦融入一种巨大的空旷与清独，莫名难言。意态慵懒散漫，此时的猫咪如一位老人，眼神迷离忧伤，风来吹皱它光滑的皮毛，也吹乱了我的目光与思绪。望着它凌乱的影子，忽然觉得无尽的沧桑袭来，满目山河，我对其身，竟如白首故人，不禁嗒然怃然，不知何措。忽虫鸣喓喓，趯趯翅闪，猫咪歪首侧耳，眼眯瞳聚，忽弓身弹射，暴起旋落，口衔一蚱蜢，尚踢腿弹弹、振翅蓬蓬。猫咪斜睨我一眼，甚鄙夷，然后去腿截翅，大快朵颐，啧啧有声，食毕抚嘴捋须，意态闲闲，旁若无人，踱台一周，似巡领地，矫首昂昂，神态威肃。松下临去，驻足摆尾，回首喷嘶，然后掉身如风而逝。我抬首追望，惟见松林青青，长苇荡荡，觉才所历，恍如一梦。
抬首见塔影明灭，似近实远。石阶附壁若悬，径曲折若藤，穿络涧壑，道旁苇荻高茂，密匝欲成墙，荻杆青青包萚，苇斜拦路牵衣，似拒实迎。披苇前行，至塔下平台，台大盈丈围栏，藏荫聚凉，幽幽寂寂，似故人虚席待人至。掬荫清凉，空阔盈心，风来细细，鸟鸣不躁，大可心意。眼前酉阳山独出机杼，刀砍斧劈，以一种孤峭与斩绝，刬推出石柱峰。石柱峰孤身独茂，静静地顶托着文峰塔，似托着这方山水的所有灵韵，在岁月的苍黄中，砥柱青天。台北栏杆外，一青石偃卧，大可盈床，石凹凸微起，旋起乍伏，若涡聚波散，难能平卧，而尚可拣坐。雨过日晞，石莹洁可爱，我解衣盘礴，对影此山，若对故人心。日大光明，空山新雨，碧空若洗，风来荡荡，林俯草靡，此山若我，皆脱略形迹，如其本然所自，磊落而在。我出一壶两杯，对山酹茶，揖峰对饮。石边灌莽蔽风，翠藤缠葛，红黄紫花，烂烂而芬，脚下的黔江河静静哓哓，意自绸缪间，见双蝶追舞，落石憩荫，彩翅绒绒，熠熠光闪，进退止舞，略不避人，我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精灵的容与曼舞。此时这方天地与我，皆容憩于这双蝶翅的绒羽中，恍恍不知所之。忽蝶舞绕身，翩翩者三，其后蹑风而去。我闻一下己身，溽暑天热，当汗出粘衣，然竟不见酸汗，惟觉光滑净爽，幽香隐隐，乃知雨能沐身，风能栉发，而山色空灵，自能聚韵馨结，染神净魄，澡雪俗气，一时不免心眼俱悠，人山两契了。
眼过花影，搐鼻轻嗅，觉香自文峰塔方向来。触目石柱峰锥身独矗，陡直若竖，草木雨湿，路滑光闪，窄仅容身，不能旋踵，亦未经修砌，空无所依，望之心惊股战，立生怵惕。三千里外山游客，既有缘至此，塔影在前，焉能畏险怯登而不餍此大好眼目？遂胼手胝足，虫行猿攀，路石暗褐，足践踵磨，早已光滑若铁，立足艰难了。手攀草藤，足寻石窝，虽身力附土石而滑落再三，须臾便气喘咻咻，汗流浃背，回首陡壁深壑，若身悬半空，远近荡荡，空无一人，不禁毛孔陡栗，心颤骨惊，又雨湿草滑，事确不可为，乃退身滑步，战战而下。回首路口铁栏斑驳，方碑半颓，乃知其警心善意，不能阻人，却可殷勤劝人，立于此地，确有深意在。路左一褐石檐耸，一株虬蟠紫藤络石堆碧，紫花早落，藤荚正嫩，悠悠荡荡，似一枚枚青稚的暗喻，凋落我不甘的声声叹息。
正叹息间，忽接一信息，乃同学东来浴海避暑。昔日兄弟，一别三十余载，山高水长，死生契阔，不免唏嘘。乃拟回一信息曰：“四年同窗，一生兄弟！丁兄玉趾东临，惜悭一面，甚憾甚憾！弟今援黔，文峰一游，对景思人，不免悠悠……”，又摄文峰塔一景随附。兄弟冰心，意欲一晤，奈何身距千里，只能揖风东向，聊慰相思了。好在人间烟火，自有暖人处，对此山水，亦如对故人，触处心安，皆是吾乡。未及山脚，又接一同学来电，软语慰藉，听音思形，昔日音容，宛在目前。思及昔时，风华正茂，青春年少，数载厮磨，抚膺勾肩，常抵掌促膝，指影大笑，又曾激扬文字，斗书比智，指天谈地，谑今笑古，翩翩联袂而不知日月之忽过，奈何韶华忽逝，人事易老，昔日晏晏谈笑者，皆成鸿影。临水照花，花落无影，却见二毛偷生，皱纹暗侵，不免喟叹唏嘘，举首天外，不知意所如何了。
我回首，山亦回首，山与人间渐成天涯，而我掉首入世，红尘渐浓，人影渐稠，人间世，自也安然……
三
我援黔单位办公室的东面，窗外不远处有一峭壁，几近二十米高，山顶多松柏，立于楼顶走廊，即能手触柏叶。性散澹，好独处，耽冥思，常于无人时立于楼顶，静静看柏叶枝凸掌散，或随风颤栗，或藏风纳露，偶有鸟鸣自叶隙挤落，啄破一缕晨光，眸眼瞳水中便红尘散漫，烟火笼身了。日月轮转，我看到风在山林中穿袭，也看到阳光在林稍跳跃，我倾听自己的心跳，也听到鸟鹊踏断树枝，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枚松球的跌落，犹如时光在我的心底跌落，抬眼已是万物焜黄，秋意瑟瑟了。立于楼顶，忽见柏叶皆西向指天，若有所喻，柏仁初见如米粒般青稚，而今已渐变渐褐，渐成渐黄了，当所有的柏仁在微风中向我裸示时，我忽然觉得，这万木皆黄而其独碧的这一树柏翠，似独为我绽，呫呫风细亦独为我语，乃恍悟此刻我才是这方天地的最终目的与意义，此方天地独为我存，我亦独为此方天地而在。大欢喜中，身放光明，不免深自为喜，我抬起手掌，看到手中握着这方天地，握着这世间的所有，也握着光明中的自己……
秋阳以曝，立于窗前，见窗外峭壁下，一群灰褐山鸡，逡巡觅食，嘴啄足刨，时伸颈一鸣，悠闲自适，完足无忧，不禁慨叹万物各自适，人亦何贵哉？忽鸡群飞跃跳踉，踏壁而去，惟余一小鸡，虽振翅努劲而滑落者三，石壁凹凸，小鸡展翅足跃而上，亦能兔起鹘落，转眼登顶，若非亲见，万物自足自适之象，则万难想见。正惊愕间，小鸡峰顶踢踏，一红叶飘落，见物心动，心头尘往故事忽现，昔日登酉阳石柱峰，虽仅及半山，犹记黄栌半坡，圆叶翠梗，蓬蓬满目，今秋气已肃，亦应红叶漫山，火映塔影了吧。遂起复游之思。
天地敛容，秋日明肃，万物厚实，人间容平。昔日空山孤旅，只身独游，今日登山则见游人往来，花果垂实，微嚣烟尘。秋风瘦木，酉阳山筋骨初露，神采奕奕。至昔日缘结精灵猫咪平台，见一年轻妈妈，携一稚子孩童，正饮水喂食，气场柔和。拣石临坐，觉四方天地亦变清宁，我心亦安然。搭言询语，絮絮具语前路细况，男童虎头憨脑，不畏生人，牵衣为我指文峰塔影，摇摆踊跳，拍手雀跃，咿咿呀呀，时歪首觑我，意颇急切。稚子童心，素朴本真，在其眼中，万物皆新奇，一切皆如其本然而在，而大人却时颦眉叹气，殊不可解，故小手频频为我指示。我蹲下世俗之心、烟火之躯，顺其手指，果见山川历历，草木清朗，文峰塔在日光中熠熠光闪。果然，世间风景，有时需要蹲下身心才能看得到，而朗朗大道有时也确然是握在本真之手的，不禁会心一笑。孩童手指塔影，眼睛却直盯着我，见我破颜展笑，意我必能见其所见而心如其心，便拍手欢跳，咯咯声笑，意甚欢喜。母亲意态娴静，一直静看我二人动作，嘴角噙笑，慈愉溢颜，而身若有柔光霭霭，晕轮闪闪。忽觉天地一净，万物屏息，人间情事，如是之暖，在红尘不经意的某一隅中，总会有美好与本真悄然抚慰着世事斑驳、人心苍黄。一时山川明艳，塔影在握，吾心光明，且吟啸徐行，随心所之……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遥见石柱峰漫身红叶，似赤霞烂烂，映天半红，塔影晃漾，如立天外，近观则如星火散点，朱碧相侵，明人心眼。立于塔下平台，秋风落叶，略染萧瑟。平台右首，酉阳山矜世炫奇，以一线危峭绝决，刬划出石柱峰，划痕成危道细谷，仅容一人行，高几十丈，愈上愈窄，最上仅余一线。谷底落叶红黄斑驳，阳光罅漏成痕，风来呜呜然，尘嚣微光，自是别样世界。谷口一高大楮树，光贫风大，亦已斜颓叶黄，枯枝羸身。忆昔夏日游见，叶碧萋萋，果实满树，红甜可口，而今秋风未浓，物华已凋，令人起世事无常、人间飘零之叹。正慨叹间，一夫妇款款而至，与之交谈甚洽。先生询询，目光坚定，语气柔和，为具道文峰塔始末及公母山故事，言谈之间，文事风流，彬彬俱盛，文峰塔下言雅事，颇能令山川增色。相谈甚欢，未几便揭盖如旧、相知如故了。见我登峰心坚，言山路险峭，务必小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人间情暖，山河我心，临别依依，不胜唏嘘。未几，一家三人又至，颔首后，便踞平台北之青石上，俱啖白萝卜，脆脆有声。见我欲登峰，俱嘱小心，爸爸言昔日亦曾登顶，山固险峭，而文峰塔事，却不过尔尔。我笑而不言，便欲登顶。
山道蜿蜒，若盘虚空，几近爬游而上，途见黄栌红叶，脉筋努显，似山髓丹血，灌掌叶而炽，招摇着这方秋山的热情与赤心。我折一枝红叶插于背包，叶飒飒迎风振展，似一面旗帜殷红，于天地间迸射出一脉骨韵血气！三阶登顶，石栏围山为坪，北高南低，坪南砥平，宽能盈丈，北向拾阶，文峰塔突兀峥嵘，坪中土石堆卧，一巨石棱棱龙蟠，节脊骨峭，凛然有威气，赫赫猛肃，如一只巨兽，日夜守护着这座塔影，与之俱荣，不管日月苍黄、风雨侵凌。塔六边形，五层一塔刹，高约15.5米，底边长约2.1米，占地约20平米。塔为楼阁式，素面塔身，形似竹笋，节节而上，层层束收，各层间重檐相扣，石灰浆结缝，生铁铸榫。塔据阴阳五行修建，层五边六，奇偶相配，阴阳媾和。此塔筋骨内含，节气自生，酉阳山所有的骨血筋脉，以及黔江这座小城所有的神韵灵气，供养出这座挺拔崔嵬，而此塔最高层供养的圆雕魁星石像，通长约34厘米，宽约21厘米，高约48厘米，在这骨血与灵气的溉养下，亦神采奕奕，血脉红活，在岁月的沧桑与流变中，擎护着这方天地的文运与灵脉。然天地气运有自，不免或有乖气，2008年汶川地震，此塔与山川同气，亦未能免，裂肤毁肌陪此灾谶，塔顶塔刹及第五层塔身全部垮塌，第四层东面约三分之一塔体及第三层小部亦有受累，文峰塔剥皮剔骨，还体于山谷，孕胎于此，还身于此，天道轮回，亦复如是。今已修葺一新，完璧于身。我手扶栏杆，以文峰塔的姿势，极目环眺，远处青山隐隐，碧与天接，脚下黔江河一脉清流，淙淙绕山，田汉“闻道鲤鱼长尺半，何日把竿钓龙潭”的慨叹之景，又究竟藏于何处呢？而黔江这座小城气韵悠然，它柔和的呼吸应和着这方天地的心跳，也应和着我的心跳。忽福至心灵，我趺坐于塔前，双目微阖，内心莹莹，觉文峰塔灵光若灌，而我心飘然……
回首揖对，山如故人，亦如自心，我与此山，心与此塔，在夕照的光明中，皆各自安足。天地之间，万物本然，亦各自适，人固如是，而文峰塔又将何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