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语言的美，要看他或传递或承载了多少信息，暗示出文字以外的多少东西。平庸的语言，一句就只是一句，艺术的语言，一句便是多句。即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小说也如中国画一样讲究「留白」。计白当黑，不可写得太满。如果一部小说写得太满，读者就会少了想象的趣味。所以写小说要留有余地，留出空白，让读者可以自由地去思索、判断；要能不写就不写。

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

02

曹雪芹，无疑是个中高手。

《红楼梦》就内容来说，讲的是：神界一块通了灵性的石头，某天动了凡心，到凡间历劫一番，再重回神界的故事。我很怀疑「《三世三生，十里桃花》中，东华紫府少阳君为体验人间六苦，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六十年的期限，时间一到重返天界」，套用的便是《红楼梦》的原型。

可也正因为写得太少，又或者是曹公在或删或改时，留下了太多空白，让后世读者着实也跟着混沌了一把，以致于留下了许多「是亦可，非亦可」的解释。

尤其是在第一回中，曹雪芹在写到：一僧一道将石头变成通灵宝玉后，又以一段梦境，将神瑛侍者插入叙事，不由得让细心的读者，便以此推断出「人间的贾宝玉是神瑛侍者投胎，青梗峰上的石头才是宝玉项上所配带之通灵宝玉」的结论。当然，亦有不少读者认为：石头便是甄士隐梦幻中的神瑛侍者，同时亦是降到凡间造历幻缘的贾宝玉，而宝玉和他项上的通灵宝玉实为一体。

谁也未得见能说服对方，于是从开卷第一回起，便开始了彼此撕闹，打作一团。

03

且说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其中三万六千五百块承担着补天的重责，实践着他们经世济民的理想，单只剩下一块未用。

按说没选上就没选上呗，反正自己灵性已通，不消历劫就已是那逍遥神仙，何等快活。此等美事，便是打着灯笼，也未必找得到。

但，这块弃石并不这样想，他是一块上进的石头。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所以他整日自怨自叹，夜夜悲号。

某劫后的某天，他又在哀声叹气了。

好容易有一僧一道路过青梗峰，恰巧就在他身边坐下，高谈阔论起来，说什么四海八荒，红尘凡间……无所不有。这石头也是个好察听的主儿，虽已通灵性，却不懂非礼勿听，便也悄悄地在旁听他二人所说。

只听到那僧道说红尘中有荣华富贵，不觉凡心大动，也想要去人间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于是便向他二人开了口。说自己听两位仙师谈到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里十分切慕，希望两位仙师能大发慈悲，带他去那红尘的富贵场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凡心一起，便是八头犟牛也拉不回了。甭管僧道二人再怎么说红尘是个是非地：如何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如何乐极生悲、万境归空。他哪里还听得进这话，便是非去不可的了。

也罢，这或许正是石头的劫：「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仍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头晓得心愿达逞，只顾唯唯。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可好？」

石头已感待不尽，岂有不应允的。

于是，那僧将石头幻化成了一块扇坠大小、鲜明莹洁的美玉，还在上头镌了他的用途。然后将携他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按说石头只需按司命君手里的命薄，去去回来便是。可曹公偏生在第一回中，牵扯出了个求仙访道的空空道人。这空空道人又偏在那块已回归本案的石头上，拉扯出了个甄士隐的梦。将读者愈绕愈糊涂。

梦中甄士隐看到，不知从何处走来一僧一道，正有说有笑，只听那僧说：

「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

好家伙！这神瑛侍者出来这么一搅和不打紧，读者可就忙坏了。

先且说说神瑛侍者何许人也？！

侍者，顾名思义，绝无可能是太子夜华，也不会是天宫中能排上坐的神仙，多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仙物，暂且可以称他作「路仙丙」。

脂砚斋对「路仙丙」并不看好。说他只是个喜欢红色，有瑕疵，石头本质的小角色而已。到底是不是青梗峰上那块被弃的石头，书中未作交待。

不知是曹公故意留白，还是他以为在甄士隐梦外，其实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然而，这有意无意之空缺导致的模棱两可，引来的却是三百来年的争论不休。

当然我是认可「那块石头便是甄士隐梦中的神瑛侍者，而凡间历劫的贾宝玉与项上佩戴的通灵宝玉乃为一体」的那一类。

您先别急，且看我往下说。

《红楼梦》第25回回目是<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前回才写到贾环故意推倒油灯，那泼撒的灯油，将宝玉的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这才将好些，赵姨娘又开始作祟了。

话说这马道婆也还真「功夫」了得。她的厌胜之术，使宝玉和凤姐跟着了魔似的：宝玉不光口内乱嚷乱叫，还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荣府上下，乱作一团。

说是急症的有，说是中魔的有， 众人七言八语，也因此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到是愈发糊途，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三天三夜，尽无一点好转。甚至到了该准备棺椁的地步。

正闹得没个开交时，只闻得隐隐有木鱼嘚嘚，来了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贾政因向二人要符水或问其它救治的方法。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听了这话的意思，心中便动，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人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且取他下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

贾政将玉取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手上，长叹了声：「青梗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又叹道：「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

果然，宝玉与凤姐当夜即见好转，三十三日后便全愈了。

也因被那和尚擎在手上喃喃自语的，的确是宝玉项上那枚通灵宝玉，从形上看贾宝玉与通灵宝玉似乎的确是分开的，前后文中也不少类似二者分开的文本描述。也因此，读者更愿意将贾宝玉视作「路仙丙」在凡间的投胎，而通灵宝玉才是青梗峰幻化前的弃石。这看似无可挑剔的定论，我也曾一度如此认为。只是这些年却也渐渐改了认知。

端看和尚与贾政间对话交待，通灵宝玉为声色利货所迷，所以失去了除邪祟的法力，说一块通了灵性的石头被声色利货所迷，当然也不无可能。只是这在红尘中嘻笑打滚的，明明就是贾宝玉，若说这块石头只是个记录者，便已被迷得失去了法力，那这男主角可还了得？

若说通灵宝玉只是块「带摄像功能」的哑巴石头，那和尚第一首诗末句的「便向人间觅是非」，又与他何干？

第二首诗中，那「绮栊昼夜困鸳鸯」的分明就是贾宝玉，这和尚又将通灵宝玉连同一块训斥，他到底冤不冤啊？而末句「冤孽偿清好散场」更是将通灵宝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我想说洪荒之前，他便已经是孤单一个，在青梗峰上发呆了。他何曾欠了谁？又或者是谁曾欠了他？

04

「你受，即是我受。」显然，这两首诗里交织着宝玉与通灵宝玉二而一的关系。也正如贾政所言「小儿落草时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他便是它，它便是他，二者不可分开。

后来的续书中，也还有过「宝玉因再次丢失通灵宝玉，变得失志，形同一具空皮囊」的文字。是不是二曹雪芹原意，不便讲清。但回转到第一回中，空空道人在若干劫后，因求仙访道，途经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时，忽见一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便知原来这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蒙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石头上镌着石头的「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若折腾半天，却落了个如「摄像机」般的下场，这算是投哪门子的胎呵？！自己啥好处没落着，反倒在自个儿身上，还烙上了些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八卦，这胎是不是投得也忒亏了点！

且不说甄士隐的梦境，不过是石头上记录的一段文字，这梦是真是假都不敢十分坐实，哪里就能下「神瑛侍者是贾宝玉，顽石是通灵宝玉」这样的断言？且当这是个有意义也十分重要的梦，当然它十分重要，否则又哪里会敷衍出这必须偿清的「冤孽」呢。

无论如何，梦里梦外，我认为都只有一种可能性，可以呼应《红楼梦》故事首尾。即：在小说的缘起，若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不单只一块，又或许在大荒山上，他有个说话的伴儿，哪怕只是有本儿书看，便不至如此孤单哀嚎，也不会因无材补天而感到挫败。

太虚幻境中，脂砚斋说神瑛的本质乃是一块有瑕疵的玉石，到底神瑛是大荒山上那块补天剩余的石头，还是另外一块。或者也且不管神瑛是不是石头，只说此二者同到人间，相伴历劫，就已形成了贾宝玉与通灵宝玉两两作伴的关系。这「二分说」，虽然对于了解《红楼梦》的情节描写，并无影响，但却无法构成贾宝玉无用于当世的情节冲突，其唯一的无用性也将大大降低。这显然不是曹公的用心所在。惟有宝玉与通灵宝玉是一非二的关系，方可对应女娲补天后唯一的弃石原型。

若说到了凡间，石头还仅只是块带了摄相功能的石头，这胎就投得太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