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惠把信再检查了一遍:
世杰:
收到你的信已是你寄出后的一个月了,现如今外面乱的厉害,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收到你的来信。前阵子陈伯父通过关系替我和父亲弄到了两张去香港的船票,过两天我们就要动身。所以你暂不要寄信来,等我们在那边找到住处,我会在给你写信。
我们学校很多课都停了,同学们组成医疗救援队上街去给受伤的百姓处理伤口,我晕血不敢去。米店里限时开门每天都排着很长的队伍,手里的钱已经算不得是钱了。王妈父亲让她回乡下去了,房子等我们走后,说不定就被炮轰平了。父亲在银行的工作丢了,我只好和我的法文老师伊夫解释,我不能再请他来家里上课,好在他是个善良的人,还邀请我和你以后去里昂的时候,他给我们当导游。我想也许以后是有机会的,但当时挤不出话来,只对他说了句meric然后相拥而别。昨日和姑母在玛丽娅女士的办公室门口打了个照面,她大概是来给遥凯哥转档案的,我们没说几句话,她把中指上的金镶祖母绿的戒指褪下来放我手里,留下一句“你们爷俩儿保重”就走了,我当时不能言语就只有望着她离开。也不知几时我才能与这个把我从小带到大的亲人再见。
我把家里的琴寄放在了汤姆森先生那里,我同他说好了如果半年内我没有消息回来,琴便赠他的教会学校。近几日看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讲战事的蔓延,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上学的庆怡表姐已经很久没有消息来了。你送我的《Pride and Prejuce》我已经看完,可是我总有预感我不会有伊丽莎白这样的结果。但我总是本着我最大的气力维护着这段感情。自从父亲的职务被撤,我明显感觉到他的焦急,现在我们要去香港,舅舅会在那边给我们安顿好住处。不过自从妈妈走后,舅舅对父亲就产生了一些怨恨,父亲又是那样高傲的人,他这些日子都在为这些事四处走动,以前常去的派克路上的卡尔登大戏院也不见他去了。这次洋行裁员陈伯父非但没有离职反倒升了一级,当然我没有揣测你父亲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子是特殊时期,陈伯父又是父亲多年来的好友,父亲他一下子不能释怀。现在的物价一天比一天高,我们已经将西山上的那幢楼转给了协和医院的李医生,加上父亲这些年赌牌,我们没有剩下多少积蓄。好在舅舅说如果我能到香港去念学他会给我负担学费。可是舅母的关系,我并不确定这件事到底会怎样办。现在很多同学都想办法去香港复学,入学考试竞争很大,虽然我在英文和国文方面有些优势,我还是担心不能通过。若是这次的机会我失掉去了,真觉得我的人生就此转了半个圈。你知道的,在辅仁大学虽学了些交际方面的技法,可我到底不是个罗曼蒂克的人啊,我甚至不知道除了继续念书还能做些什么。我的好友知冰为了得到一个去纽约的机会开始和一个有家室的洋商人同居。临走前她还对我说了一句“一直很羡慕你和斯密斯陈,至少你还有一个他。”她怎么会知道我每日里受着怎样的煎熬呢!我是多么希望能去纽约找你,可我不能扔下父亲、不能舍下这片生养我的土地,大洋彼岸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未知。我也想过,我们就这般状态拖着,慢慢的大家也都倦了,坚持不到相见的那一天,甚至在时间的强力冲刷下,你我会不知不觉的失去了感觉。照这样的战况下去,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你能坚持住吗?我已经做好任何准备了。我不该强求你的,不过在这样的年岁里,也只有你能拖住我。我会陆续给你写信,陈伯父和陈伯母无恙,不必太挂念。我没有谁去吐这憋了一肚子的话,有时我自骗。只有你,在你面前我已经不剩力气假装。说了这些,我的心思杂乱极了,笔头怎么写得出我想对你说的话,但我知道你懂。望快快收到你的信。
你的子惠
四月二十三日
何子惠把信仔细折好后,连同自己梳子上的几根黑发一起装进贴好的贴好邮票的信封里,寄信回来后何子惠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看到父亲穿着长衫坐在书桌前拿着母亲的照片细看,她又退了回去。她把事情准备好的衣物从大皮箱里拿出两件,换了两件母亲的旗袍放进去。随身的手袋里也就放了一把陈世杰送的口琴和一小罐父亲的急救药。
一切准备妥当后,何子惠吞下半片李医生给的安眠药,躺下了。一张偌大的席梦思上她显得那么小。 她拉灭房里的电灯,闭上眼,等天明,等天明后轮船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