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 元稹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西晋诗人潘岳曾作有《悼亡诗》以怀念亡妻,迁延而下,悼亡成为诗中的重要题材。悼亡,特指哀悼妻子,后来也扩大到丈夫悼念妾侍或妻子悼念丈夫的作品。
《遣悲怀》三首约作于元和六年,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字蕙丛)的一组七律。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二十岁时嫁与元稹,与之共同生活了七年,元和四年(809)七月去世,年仅二十七岁。
元稹在妻子逝世两年后怀思往事,依旧心意难平,故有此作。一般来说,组诗中的每首诗作既独立成篇,又分别承担着在组诗中起承转合的功能,《遣悲怀》其一就相当于一片祭奠妻子的祭文的开篇。
既是开篇,他首先便说妻子的出身遭际:她是名门之女,却嫁给了我这贫寒之士;她本应该享受优裕的生活,却跟着我饱尝生活的艰辛。诗人不避琐碎,回忆着往日贫寒生活的细节:缺衣服,她帮我“搜荩箧”,少酒钱,她为我“拔金钗”,缺食物,她“甘长藿”,找柴火,她“仰古槐”,作者念念不忘这些琐事,因为它们无一不表明妻子的贤惠、善良、坚忍、体贴,更因为只曾和她“共苦”,待到“今日俸钱过十万”的时候,妻子却长眠九泉,永远不能与自己“同甘”了!
且不说往日的柔情,当时的誓约,这亏欠的恩情,又该如何报偿呢?其实,已经无计可施了,诗人只能自我安慰,只能“与君营奠复营斋”,就用祭奠来沟通阴阳,聊表寸心吧。能沟通得了吗?诗人当然知道希望渺茫,因为渺茫,所以这无可奈何的希望就显得更加伤感和揪心。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悼亡诗是生者唱给逝者的歌吟,但逝者已矣,无知无觉,所以悼亡归根到底还是诗人唱给自己的。
死别,本是人间至痛,兼之逝者的缺席,悼亡诗更显哀伤了。自吟自唱,于事无补,但悲悼之情终究不能抑制,细思之下,有几许无奈,几许悲凉。
前二首说妻子生前死后的事,这首诗则写到了自己。
经历了死亡,诗人开始审视生命,人生百年,其实短暂的一瞬,很多事也就不过如此吧!没有子嗣,似乎是命中注定;悼亡费词,也无法意通于黄泉;死后能否合葬还不能确定,来世的约定就更加渺茫了,这么说来,似乎没有一事一物能够笃定,可以依凭。
诗人之意,是在劝慰自己看开,又是在把心中用以自我安慰的念头一一否定——在这矛盾之中,把对妻子的伤悼之情推到了极致。
诗名《遣悲怀》,是说要借诗歌,排遣心头的悲伤,可是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悲怀”无法可遣,只有用终夜思忆难眠而长开的双眼,来报答妻子平生未展的眉头,这也是诗人找到的唯一的寄托。
蘅塘退士曾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这是极高的评价,而读后世的悼亡佳作,能发现事实也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