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yíng)。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yīng)。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weīyi)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zhèng)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词语汇
燕丹句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刘履《选诗补注》卷五:此靖节愤宋武弑夺之变,思欲为晋求得如荆轲者往报焉,故为是咏。观其首尾句意可见。
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四:摹写荆轲出燕入秦,悲壮淋滴,知浔阳之隐,未尝无意奇功,奈不逢会耳,先生心事逼露如此。
张潮等同阅《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四:写壮士,须眉如画,状易水,萧森之气凄然。当时之士,轻死好名,言不及讥,盖有意焉。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四:荆轲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击禅代,时具满腔热血,观此篇可以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终隐柴桑,安贫乐道,岂知却别有心事在。贤者固不可测,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学道中人耶!:“丹”,燕国太子,名丹。姓与国同,是战国时燕王喜之子。“士”,门客。战国时期,士有多类,有文士、策士、侠士等。“报”,报复,报仇。“强嬴“,强秦。嬴指秦王嬴政,即后来统一六国始称皇帝的秦始皇。《史记》载,燕太子丹曾质于赵,嬴政生于赵,交往甚欢。后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嬴政待之不善,丹怨而逃归。后,秦蚕食诸侯国,将至燕,燕君臣俱恐,故有“志在报强嬴”之句。从燕太子丹养士报秦,引出下文的荆轲。燕国太子喜欢收养门客,目的是对秦国报仇雪恨。
召集句:“百夫良”,意即许许多多武士中的杰出者。百,成数,泛指。荆卿,即荆轲,也称庆卿、庆轲。荆轲祖上是齐人,本姓庆,至卫而改姓荆。卿,犹“子”,是燕人对他的尊称。战国时期著名刺客,战国末期卫国朝歌(今河南淇县)人,好读书击剑,入燕,燕之处士田光亦善待之,后受燕太子丹所遣,入秦刺秦王嬴政。概括了荆轲入燕,燕丹谋于太傅鞫武,鞫武荐田光,田光荐荆轲,燕丹得识荆轲,奉为“上卿”等等经过,而且,一开始便将人物(荆轲)置于秦、燕矛盾之中,又因为这个人物是最出众、最雄俊的勇士,于是乎他自然成了矛盾一方(燕)的希望之所托。那么,故事的背景,人物的位置,及其肩负之重任,大体都已亮出,所以说这四句是“已将后事全摄”。正因为如此而形成了矛盾的发展、人物的命运等等悬念。他到处招集超群的勇士,这一年底招募到了荆卿。
君子句:“死知己”,为知己而死。燕京,燕国的都城,在今北京地区。接着就写荆轲出燕,在临行前,史书中有荆轲等待与其同行的助手,而“太子迟之,疑其改悔”,引起荆轲怒叱太子,且在一怒之下,带着并不中用的秦舞阳同行的记载。诗人略去这一重要情节,而代之以“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这后一句逗出下文,而前一句显然是回护了燕丹的过失,但这样写却与首句的“善养士”相呼应。既使得内容和谐统一,一气贯注,也使得笔墨集中,结构浑成。君子重义气为知己而死,荆轲仗剑就要辞别燕京。
素骥句:白色骏马。“广陌”,宽阔的干道。慷慨,情绪激昂。易水饯行,《战国策》与《史记》是这么写的,“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由平缓而渐趋激昂。诗人则不然,他首先插入,“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素骥,白马。马犹如此,人就自不待言了,诗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发起来了。因而“雄发”二句的刻画——头发直竖,指向高高的帽子;雄猛之气,冲动了系冠的丝绳——虽不无夸张,但却由于情真意足而显得极其自然。易水饯别,也正是在这种气氛中酝酿和展开的激昂悲壮的一幕。白色骏马在大路上嘶鸣,众人意气激昂为他送行。
雄发句:雄发上指冠,怒发直指,冲起高高的帽子。雄发,怒发。冠,帽子。《战国策·燕策三》,“复为羽声慷慨,土皆瞋目,发尽上指冠。”缨,绳。此处指系帽子的丝带。个个同仇敌忾怒发冲冠,勇猛之气似要冲断帽缨。
饮饯句:饮酒送别。易水,在今河北省西部,源出易县境。在易水边摆下宴会送别勇士,就座的都是人中的精英。
渐离句:高渐离,燕国人,与荆轲友善,擅长击筑。《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位,旁若无人者。”这里是指送别的击筑。筑(zhù),古击弦乐器,形似筝。“宋意”,当为燕太子丹所养之士。《淮南子·泰族训》,“荆轲西刺秦王,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闻者莫不瞋目裂眦,发植穿冠。”高渐离、宋意……一时燕国的豪杰,都列坐在饯席之上。寒水哀风,击筑高歌,声色俱现,情景相生,送者、行者,无不热血沸腾,慷慨流涕。渐离击筑筑声慷慨悲壮,宋意唱歌歌声响遏行云。
萧萧句:风声。“淡淡”,水波摇动的样子。《战国策·燕策三》载荆柯临行时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陶诗此二句即从《易水歌》第一句变化而来。座席中吹过萧萧的哀风,水面上漾起淡淡的波纹。
商音句:古代乐调分为宫、商、角、徵(zhǐ)、羽五个音阶,商音调凄凉。奏羽,演奏羽调。羽调悲壮激越。《战国策·燕策三》,“至易水上,既祖(饯送),取道。高渐离击筑,荆何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复为羽声慷慨,士皆膜目,发尽上指冠。”荆轲和着商音引吭高歌听者无不流泪,奏到羽音荆轲格外惊心。
心知句:“且”,将。“名“,指不畏强暴、勇于赴死的名声。“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又一笔折到行者,道出了行者的决心,写出了行者的气概,而这也就是这幕戏的意图与效果之所在。他明知这一去不再回返,留下的姓名将万古长存。
登车句:“登车何时顾”,反诘句,是“一上车就不回头”的意思。《战国策·燕策三》,“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谓决心己定,义无反顾。“飞盖”,车子如飞般疾驰。盖,车盖,代指车。“登车”六句写荆轲义无反顾,飞车入秦,使上述的决死之心与一往无前的气概,从行动上再加以具体的表现。其中“凌厉”二句亦属诗人的想像,它好似一连串快速闪过的镜头,使人物迅逼秦廷,把情节推向高潮,扣人心弦。登车而去何曾有所眷顾,飞车直驰那秦国的殿廷。
凌厉句:“凌厉”,意气昂扬,奋起直前的样子。“逶迤(yí)”,路途弯曲延续不绝的样子。勇往直前行程超过万里,曲折行进所经何止千城。
图穷句:“图穷”,地图展开至尽头。《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事自至”,行刺之事自然发生。“豪主”,豪强的君主,指秦王。“怔营”,惊恐、惊慌失措的样子。《史记·刺客列传》,荆轲以匕首刺秦王,王惊而拔剑,“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诗中以大量笔墨写出燕入秦,铺叙得排荡淋漓,而写到行刺失败的正面,却是惜墨如金,只用了两句话——“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前一句洗练地交代了荆轲与燕丹在地图中藏着利刃以要劫、刺杀秦王的计谋,同时也宣布了高潮的到来,后一句只写秦王慌张惊恐,从对面突出荆轲的果敢与威慑,而对荆轲被秦王左右击杀等等,则只字不提,其倾向之鲜明,爱憎之强烈,自在不言之中。翻完地图忽地现出匕首,秦王一见不由胆颤心惊。
惜哉句:剑术疏,剑术不精。《史记·刺客列传》载,秦王以佩剑断荆轲左股,荆轲坐地“引七首以擿(zhì)秦王,不中,中铜柱”。结果荆轲被杀,行刺失败。《史记·刺客列传》,“鲁勾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奇功,指刺秦王之功。遂,竟。只可惜他剑术尚欠精湛,盖世奇功竟然没能建成。
其人句:“其人”,指荆轲。“没”,死。“余情”,不尽的豪情。诗的最后四句,便是直截的抒情和评述,诗人一面惋惜其“奇功”不成,一面肯定其精神犹在,在惋惜和赞叹之中,使这个勇于牺牲、不畏强暴的形象,获得了不灭的光辉、不朽的生命。可以看得出诗人是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写下了这个精彩而又有分量的结尾。荆轲其人虽然早已消逝,千载还回荡着他的豪情。
意译:燕丹太子善养士,立志雪耻抗暴秦。招募超群拔众的勇士,年终时才得到荆卿。君子能为知己而死,荆轲手提宝剑离开了燕京。白色的马在大路上嘶鸣,人们激昂慷慨为赴死的勇士送行。血性男儿怒发直指高高的冠梁,猛气冲动着颔下的长缨。易水边饮酒饯别,四面就座的都是燕国众精英。高渐离敲击悲筑,宋意引吭歌声遇行云。风萧萧哀风吹过,寒冷的易水呵,泛起淡淡的波纹。凄侧哀婉的商声催人落泪,慷慨激越的羽音令人心惊。明知道此行九死一生难回还,盼只盼史册永载烈士名。毅然登车不反顾,满载豪气驰秦庭。奋迅前行,超越了山河万里,曲折向前,经过了千座高城。佯献图图穷匕首现,雄豪的君主也惊慌万分。可惜啊!荆轲的剑术尚欠精湛,这件盖世奇功竟没能建成。荆辆呵荆轲,你虽然久已离开人世,你大无畏的抗暴精神却与世长存。
《咏荆轲》是陶渊明创作的一首借史咏怀、托古言志的咏史诗。诗人以豪迈的诗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除暴勇士的生动形象,用惋惜赞叹的语言歌颂了荆柯的壮烈活动,抒发了诗人内心无限的感慨。充分地表现了诗人对黑暗政治、强暴势力的憎恶和铲强除暴的愿望。全诗有详有略的写作特点十分明显,大部分篇幅都用来写荆轲之行,以此着力渲染荆轲不畏强暴、义无反顾的慷慨悲壮之举;刺秦王的过程只以“图穷”以下四句简要叙述;诗的最后两句,体现了诗人对奇功不建的无限惋惜之情。此诗写得笔墨淋漓,慷慨悲壮,在以平淡著称的陶诗中别具一格。
这首诗同《咏三良》、《咏二疏》是陶渊明三首著名的咏史诗,三篇体制大体相当,当为同一个时期的作品。这首诗取材于《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等史料,其基本情节是相似的。陶渊明的但并不是简单地用诗的形式复述荆轲刺秦这一历史故事。
发思古之幽情,是为了现实。不过这“现实”亦不宜说得过窄过死(如一些论者所言,这首诗是诗人出于“忠晋报宋”而作)。首先,因为陶渊明反复地说过,“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之八);“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这说明在作者的生活、志趣和性格中,也早已具有着豪放、侠义的色彩。其次,诗人也曾出仕于晋,不过他说这是“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归园田居五首》),悔恨之情溢于言表,足见“晋”也并不是他的理想王国,当然“宋”亦如此。这些都是不必将《咏荆轲》的作意胶柱于“忠晋报宋”的理由。诗人一生“猛志”不衰,疾恶除暴、舍身济世之心常在,诗中的荆轲也正是这种精神和理想的艺术折光。说得简单一点,便是借历史之旧事,抒自己之爱憎,这样看是比较接近诗人心迹的。这首诗的影响也正在此。
此诗按照事件的经过,描写了出京、饮饯、登程、搏击几个场面,以有限的篇幅,再现了雄姿勃勃的荆轲形象,尤其着力于人物动作的刻画,塑造了一个大义凛然的除暴英雄形象,也表现了作者剪裁的功夫与创造的才能。比如,“提剑出燕京”,写出了荆轲仗剑行侠的英姿;“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更以夸张的笔法写出荆轲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的神态。而“登车何时顾”四句,排比而下,一气贯注,更写出了荆轲义无反顾、直蹈秦邦的勇猛气概。诗中虽没有正面写刺秦王的场面,但从“豪主正怔营”一句,可以想见荆轲拔刀行刺之时那股令风云变色的虎威。
这首诗还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烘托荆轲的精神面貌。最典型的是易水饮饯的场景。 在萧杀的秋风中、滔滔的易水上,回荡着激越悲壮的乐声,“悲筑”、“高声”、“哀风”、“寒波”相互激发,极其强烈地表达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主题。
这是一首亘古传唱、永久不衰的英雄赞歌!诗人陶公此时不再“静穆”,他情志激越,热血沸腾,俨然一位亚壮士之态!这,哪里还能说诗人是刘遗民那样的隐士?可以说,陶公是一位迫于当时混乱世道之下的“假隐士”,充其量他不是真正遁世之人。他是身披隐士衣,心怀天下人,有良知和良心的哲人!他歌颂壮士、英雄,曾几何时他不是也想“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吗,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一个人志愿成功与否,不全在个人奋斗,时代、机遇和个人运气亦常左右一个人的命运。明哲保身也是一条路,陶公选对了!
从写作方法和技巧上看:与《桃花源诗》有相类似之处,即皆以叙事为主体,不在抒情上多用笔墨。就本诗而言,真正的纯抒情的句子,只是最后这四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前面所有诗句文字几乎全是叙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始末与过程。能用精练的五言体古诗形式描述如此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历史故事,而且写得这样生动形象(荆轲本人的立体感、易水河上送别的群体像以及寒冬环境的描写等),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非诗人陶公这种炉火纯青的大手笔是难以写出的。美哉,令人景仰的五柳先生!
名家点评
宋代朱熹《朱子语类》:“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既惜之,复慕之,结得抟捖有力,遂使通首皆振得起。”
清代龚自珍《己亥杂诗》:“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刘履《选诗补注》卷五:此靖节愤宋武弑夺之变,思欲为晋求得如荆轲者往报焉,故为是咏。观其首尾句意可见。
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四:摹写荆轲出燕入秦,悲壮淋滴,知浔阳之隐,未尝无意奇功,奈不逢会耳,先生心事逼露如此。
张潮等同阅《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四:写壮士,须眉如画,状易水,萧森之气凄然。当时之士,轻死好名,言不及讥,盖有意焉。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四:荆轲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击禅代,时具满腔热血,观此篇可以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终隐柴桑,安贫乐道,岂知却别有心事在。贤者固不可测,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学道中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