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笔底惊雷,半生青衫

第一章 残墨生光

西晋咸宁三年的洛阳,秋老虎正烈。

左思蹲在书肆角落翻找旧书时,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青衫。他今年十二,骨架还没长开,缩在成摞的竹简后像只受惊的小兽。书肆老板挥着蒲扇打苍蝇,瞥见他就皱眉:“左家小郎君,又来蹭书看?你爹左长史要是肯付些租金,我便把这半间铺子让你翻。”

左思没抬头,指尖刚触到一卷残破的《孙子兵法》,竹片边缘的毛刺刺得他猛地缩回手。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书堆深处有团异样的光——不是日光透过窗棂的亮斑,是种暗沉的、像浸在水里的墨锭忽然透出来的幽蓝。

他心脏猛地一跳,趁老板转身的功夫,把那卷兵法往怀里一塞,另一只手迅速捞起发光的东西。那是块巴掌大的龟甲,边缘碎了一角,背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没刻完的甲骨文。此刻那幽蓝正顺着裂纹缓缓流动,触到他掌心时,竟传来一阵冰凉的麻痒,像有无数细小的墨丝钻进皮肤。

“左思!”

一声怒喝炸在头顶。父亲左雍不知何时站在书肆门口,官袍下摆沾着尘土,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的。左思慌忙把龟甲塞进袖袋,怀里的兵法竹简硌得他肋骨生疼。

“跟我回去。”左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路过老板身边时,他丢下几枚铜钱,“这孩子以后再来,尽管算在我账上。”

回家的路走得像趟刑场。左雍在前头大步流星,玄色官袍扫过街边的尘土,左思踩着那片阴影亦步亦趋。快到左府时,他听见邻居在门后私语:“左长史好歹是朝廷命官,怎么养出这么个痴儿?读书读得走路都不看道,听说昨天还把先生的琴砸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撞在门后的琴架上。那架桐木琴是左雍年轻时用的,琴弦断了两根,琴身上还留着昨天被左思摔出的裂痕。左雍盯着琴,喉结滚动了两下:“客人说你痴顽,我还不信。今日在书肆偷书,你倒说说,这青衫穿在你身上,不觉得臊得慌?”

左思攥紧了袖袋里的龟甲,冰凉的触感让他舌尖发颤:“我没偷,那书……”

“还敢顶嘴?”左雍扬手就要打,却在看见儿子眼底那团执拗的光时,硬生生停住了手。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抱着一卷《左传》在田埂上读到月上中天,那时父亲骂他不务正业,他也是这副不肯低头的模样。

“去书房待着,抄不完《论语》不准吃饭。”左雍甩下这句话,转身时袖摆扫过案上的砚台,一滴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左思走进书房时,夕阳正从窗棂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案上堆着他写废的书法,墨迹浓淡不一,有的字被涂得像团墨疙瘩。他刚要坐下,袖袋里的龟甲忽然烫了起来,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嘶——”他慌忙把龟甲掏出来,只见那幽蓝的光变得炽烈,背面的符号像是活了过来,扭曲着组成一行字。左思认得几个甲骨文,连蒙带猜,竟看出是“笔落惊风雨”五个字。

更诡异的是,案上那滴溅落的墨汁,竟顺着木纹缓缓爬动,最后停在他写废的纸页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举着笔,笔尖悬在纸上,像是要写什么,却迟迟没有落下。

左思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明明记得,早上打扫书房时,这张废纸是干干净净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左思从小就怕这种鸟,正要去赶,那乌鸦忽然歪了歪头,发出一阵嘶哑的叫声:“痴儿……痴儿……”

他吓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书箱。竹简滚落一地,其中一卷《楚辞》摊开在脚边,“路漫漫其修远兮”几个字恰好对着他。左思忽然想起父亲刚才的话,想起邻居的私语,想起那些嘲笑他写字丑、学不会琴棋的眼神,一股火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抓起案上的狼毫,蘸饱了浓墨,朝着那只乌鸦就扔了过去。毛笔擦着乌鸦的翅膀飞过,落在窗台上,笔尖的墨汁溅在鸟羽上,竟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乌鸦惊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了,盘旋在院子上空时,又叫了一声:“三都……三都……”

左思没听清那后半句,他的注意力全被案上的纸吸引了。刚才那滴自动爬动的墨汁,此刻竟在纸上写出了一行字,笔迹苍劲有力,绝不是他能写出来的:“明日卯时,太学墙根,有残卷候君。”

他伸手去摸那行字,指尖刚触到纸面,字迹就像遇水的墨一样化开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而那枚龟甲,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普通甲骨的模样,幽蓝的光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咕噜噜——”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左思这才想起父亲说的不准吃饭,他摸了摸怀里的《孙子兵法》,又看了看窗台上那支沾了焦痕的毛笔,忽然抓起笔,在废纸上狠狠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汁在纸上晕开,“左思”两个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劲。他盯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袖袋里的龟甲又开始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意。

夜色渐深,左府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书房还亮着微光。左思趴在案上,借着油灯的光翻看那卷《孙子兵法》,忽然发现某页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洛阳城的西北方向。

他想起白天乌鸦叫的“三都”,想起龟甲上的“笔落惊风雨”,想起那行自动出现的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写字。

左思忽然握紧了拳头。不管明天太学墙根有什么,他都要去看看。就算全世界都觉得他是痴儿,他也要用这支笔,写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左雍正站在书房外,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翻书声,眉头紧锁。案上那杯凉茶已经凉透,就像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他总觉得,这个痴顽的儿子,身上藏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而窗台上那支沾了焦痕的毛笔,笔锋处正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墨光,在寂静的夜里,悄然流转。

第二章 太学秘语

卯时的洛阳城还浸在墨色里,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巷弄间荡开,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鹭。左思揣着那枚龟甲,蹑手蹑脚地推开侧门,青衫下摆扫过门轴的铁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沿着城墙根快步走,石板路被露水打湿,踩上去滑溜溜的。护城河里飘着几片残荷,荷叶上的水珠坠落在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远处传来守军换岗的甲胄碰撞声,左思赶紧缩到一棵老槐树下,看着那队士兵举着火把走过,火光映在他们的脸甲上,忽明忽暗。

太学在洛阳城东南角,靠近国子监。左思平时常来蹭课,却从没来过这么早。此刻太学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他绕到侧墙,这里的砖石年久失修,墙根处有个半人高的狗洞,是他以前跟太学里的杂役儿子学来的“捷径”。

钻过狗洞时,裤脚沾了不少青苔。左思拍了拍身上的土,抬头就看见墙根下堆着几捆干枯的艾草,晨露打湿了草叶,散发出清苦的气息。他想起昨晚纸上的字,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蹲下身扒开艾草,果然摸到一卷用麻绳捆着的竹简。

竹简入手沉甸甸的,外面裹着层油纸,防潮气侵蚀。左思把竹简抱在怀里,刚要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见晨光熹微中,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水桶,显然是来打水的杂役。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皮肤黝黑,右手食指缺了半截,左思认得他,是太学里烧火的老王头的孙子,名叫狗剩。平时狗剩见了谁都低着头,今天却直勾勾地盯着左思怀里的竹简,眼神里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锐利。

“左郎君,”狗剩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东西,不是你该碰的。”

左思心里一紧:“你知道这是什么?”

狗剩没回答,只是指了指左思的袖袋:“那枚龟甲,是你从书肆捡的吧?”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在左思头顶。他明明把龟甲藏得严实,这杂役少年怎么会知道?他下意识地摸向袖袋,龟甲果然还在,只是不知何时变得滚烫,烫得他指尖发麻。

“跟我来。”狗剩丢下水桶,转身朝太学深处走去。他的步伐很快,短打下摆扫过草丛,惊起几只蚂蚱。左思犹豫了一下,抱着竹简跟了上去。他觉得这少年不对劲,却又莫名地信任他——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藏不住坏心思。

两人穿过碑林,那些刻着儒家经典的石碑在晨光中沉默矗立,碑上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旧透着股威严。狗剩在一尊断了头的石人后停下,转身时,手里不知多了块半透明的玉佩,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刻着个“张”字。

“我爷爷说,持有龟甲者,会遇到持玉佩者。”狗剩把玉佩递给左思,“这是我家传的东西,我不懂其中道理,只知道该交给你。”

左思接过玉佩,触手冰凉,玉佩背面竟也刻着几个甲骨文,和龟甲上的符号有些相似。他刚要问什么,狗剩忽然按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别说话,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躲到石人后面,只见太学的大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锦袍的文士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洛阳文坛的领袖——张华。左思曾在父亲的宴会上见过他,记得他鬓角的白发和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那卷残稿,当真在太学?”一个文士的声音飘过来,带着几分急切。

张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甫谧先生昨夜托梦,说《三都赋》的引子藏在太学墙根,被艾草围着。你们仔细找找,找到后立刻给我送来,切不可让旁人得去。”

左思怀里的竹简忽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简而出。他低头一看,只见竹简的缝隙里渗出墨色的雾气,那些雾气在空中凝聚,渐渐形成一行字:“速阅,阅后即焚。”

“他们在找的,是这个?”左思压低声音问狗剩。

狗剩点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我爷爷是守太学的老卒,临终前说,太学里藏着能让洛阳纸贵的秘密,只有‘墨心者’能解开。他还说,‘墨心者’会带着龟甲来,而我要做的,就是把玉佩给他。”

左思没时间细想“墨心者”是什么意思,他借着石人的遮挡,迅速解开竹简的麻绳。竹简上的字迹是用朱砂写的,笔画间透着股奇异的力量,读起来竟像是有声音在耳边回响:

“蜀有沃野,江出昆仑,织锦为云,凿石为门。吴有三江,潮吞日月,舟楫为翅,鱼龙为臣。魏有中原,气贯长虹,古都为骨,文脉为魂……”

这些句子正是《三都赋》的开篇!左思越读越心惊,他能感觉到文字里蕴含的磅礴气势,仿佛亲眼看到了蜀地的锦官城、吴地的秦淮河、魏地的铜雀台。更诡异的是,每当他读到一个地名,袖袋里的龟甲就会发烫,而手中的玉佩则会亮起微光,两者遥相呼应,像是在对话。

“找到了!”一个文士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左思抬头,只见那人正扒开刚才那堆艾草,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不好,他们找错地方了!”狗剩急得直跺脚。

左思却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找到竹简后,顺手把艾草重新堆好,而那人现在扒开的,正是他堆的那堆。也就是说,这堆艾草下,还有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张华忽然朝石人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炬:“谁在那里?”

左思心里一沉,知道藏不住了。他迅速把竹简塞进怀里,对狗剩说:“你先走,我引开他们。”

狗剩却抓住他的手腕,把玉佩往他手里一塞:“拿着!我爷爷说,玉佩能指引你找到真正的《三都赋》。记住,别相信那些穿锦袍的,他们要的不是文章,是里面的‘墨魂’!”

说完,狗剩抓起地上的水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这边!”他大喊着,引着那些文士追了过去。

张华却没动,他依旧盯着石人这边,缓缓走了过来。左思握紧了怀里的竹简,手心全是汗。他能感觉到,张华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左长史的儿子,”张华在石人前站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老夫认得你。你怀里揣的,是什么?”

左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不能把竹简交出去。那些文字里的力量太过神奇,绝不能落入这些只知追名逐利的文士手中。

就在这时,怀里的竹简突然剧烈震动,那些朱砂字像是活了过来,顺着竹简的纹路爬到他的手腕上,形成一个红色的印记。而袖袋里的龟甲则爆发出刺眼的蓝光,与手中玉佩的绿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光墙,把他和张华隔开。

张华被光墙挡住,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墨心者……竟然是你!”

左思趁着光墙还在,转身就跑。他能听见身后张华的怒吼声,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他不敢回头。他顺着来时的路狂奔,石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跑到狗洞边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张华站在光墙的另一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狼毫笔,笔尖正滴下墨色的水珠,那些水珠落在地上,竟化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蚂蚁,朝着他这边爬来。

左思头皮发麻,赶紧钻过狗洞,拼尽全力朝家的方向跑。晨风吹起他的青衫,怀里的竹简还在微微震动,手腕上的红色印记烫得厉害,像是在提醒他——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狗剩被那些文士抓住,打得嘴角淌血,却始终不肯说出玉佩的下落。而张华站在太学的碑林前,望着左思消失的方向,缓缓说道:“墨心者现世,看来《三都赋》要出世了。只是这孩子……能不能承受住‘笔底惊雷’的代价,还未可知啊。”

阳光下,那些刻着儒家经典的石碑,碑面上的字迹忽然扭曲起来,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叹息。

第三章 墨魂低语

左思冲回家时,晨露已被朝阳蒸成水汽。他撞开书房门,反手闩上木门,后背抵着门板大口喘气,青衫湿透得能拧出水来。怀里的竹简还在发烫,手腕上的朱砂印记像团跳动的火苗,映得案上的砚台都泛着红光。

“吱呀——”窗棂忽然响了一声。左思猛地抬头,只见那只断翅的乌鸦又落在窗台上,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怀里的竹简,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这次左思看清了,它翅膀上的焦痕竟和窗台上那支毛笔的墨迹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左思抓起砚台就要砸,乌鸦却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盘旋在书房上空,嘶哑的叫声变成了清晰的字句:“墨魂囚于简,待君点睛……”

话音未落,怀里的竹简突然炸开墨色的雾气。那些雾气在半空凝聚成三个模糊的身影:一个身披锦缎的蜀女,正用金线在锦上绣着蜀山;一个头戴羽冠的吴人,驾着龙舟在浪里穿行;还有一个手持青铜剑的魏将,站在城楼上遥望中原。

左思惊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书箱。《楚辞》《孙子兵法》散落一地,其中一卷《说文解字》翻开在“墨”字页,墨迹忽然渗出纸面,在地板上汇成一条细细的墨河,朝着那三个身影流去。

“吾等乃《三都赋》之墨魂。”蜀女开口,声音像锦线摩擦般轻柔,“千年前,大禹铸九鼎镇九州文脉,吾等便是蜀、吴、魏三地文脉所化,藏于文字之中,待有缘人唤醒。”

吴人接过话头,声音带着江潮的湿意:“可惜后世文人多逐名利,文脉渐衰,吾等被封于残简,若非左郎君身怀墨心,断难重现。”

魏将的声音最是沉雄,像钟磬撞在青铜上:“张华那群人,觊觎的是吾等蕴含的文脉之力。他们想借《三都赋》操控洛阳文风,让寒门再无出头之日。”

左思攥紧了手心的玉佩,玉佩的绿光与龟甲的蓝光交织,在他眼前形成一幅幻象:太学的碑林后,张华正用朱砂在石碑上画符,那些符文亮起时,碑下竟渗出黑色的汁液,顺着地脉流向洛阳城的各个书坊。

“那我该怎么办?”左思的声音发颤。他只是个想写好文章的少年,从没想过要卷入这些诡异的纷争。

蜀女抬手一指他案上的狼毫:“墨心者,以血为引,以魂为墨,可赋万物生灵。左郎君只需将《三都赋》补全,吾等便能挣脱束缚,护住文脉正道。”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突然被撞开。左雍站在门口,官袍上还沾着上朝的朝露,看见半空的墨魂身影时,脸色瞬间煞白:“思儿,你……你招惹了什么东西?”

墨魂们在左雍出现的瞬间化作雾气,钻回竹简。左思慌忙把竹简塞进书箱,手腕上的朱砂印记却不肯消退,像块烧红的烙铁。左雍几步冲过来,抓起他的手腕,指尖触到印记时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一般。

“这是……墨心印?”左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忽然转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盒,打开时,里面竟也躺着半枚龟甲,与左思的那枚恰好能拼合成完整的圆形。

“爹,你早就知道?”左思惊得后退半步。

左雍抚摸着龟甲上的裂纹,叹息声里裹着半生的风霜:“你祖父曾是太学的校书郎,临终前说左家藏着个秘密——千年后会出一位墨心者,能以笔墨定文脉。我原以为是痴话,直到看见你摔琴那日,案上的墨汁自动凝成‘思’字……”

他忽然抓住左思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左思生疼:“张华是文坛领袖,更是前朝遗留的文脉守护者,只是这些年早已被名利腐蚀。他要的不是《三都赋》,是你墨心里的文脉之力。思儿,这东西太危险,我们把龟甲和竹简交出去吧。”

“不行!”左思猛地抽回手,“那些墨魂说,张华想操控文风,让寒门再无出头之日。爹难道忘了,你当年因为出身寒微,就算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做个长史?”

左雍被问得哑口无言,背过身望着窗外的老槐树,肩膀微微颤抖。左思知道父亲想起了什么——那年父亲写的策论被权贵篡改,还被诬陷抄袭,若不是祖父以死相护,早就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喧哗声。有人在喊“左长史在家吗?”“张司空有请”。左思爬到房梁上,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看,只见张华带着几个文士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布,像是圣旨。

“他们来要东西了。”左思的心沉了下去。

左雍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你带着竹简从后窗走,去城外女几山找皇甫谧先生。他是唯一能对抗张华的人。”

“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拖住他们。”左雍把半枚龟甲塞进左思怀里,“记住,墨心者的笔,不是用来争名逐利的,是用来写尽天下寒士的心声。”

左思刚从后窗跳出去,就听见前院传来父亲的声音:“张司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犬子顽劣,今早偷了太学的书,被我绑在柴房了……”

他咬着牙往城外跑,怀里的竹简和龟甲贴在一起,烫得他心口发疼。路过书肆时,看见老板正把左家的书搬出来烧,火焰里飘着半张《齐都赋》的残页,上面“膏壤千里”四个字在火中扭曲,像是在哭。

跑到洛阳城外的洛水边,左思看见狗剩蹲在渡口的柳树下,右手缠着渗血的布条。看见左思,狗剩猛地站起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我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的,这是爷爷藏的《三都赋》残注。”

油纸包里是几卷泛黄的竹简,上面的注解比太学那卷更详尽,甚至标注着“蜀锦需用锦江之水染墨方能显灵”“吴舟要画入潮神祠的壁画才得神韵”。左思翻到最后一卷,发现背面刻着幅地图,女几山的位置被朱砂圈了起来,旁边写着“墨池在,文脉存”。

“我跟你一起去。”狗剩把水桶往船上一扔,解开了系在柳树上的缆绳。

小船推开波浪时,左思回头望了一眼洛阳城。张华的府邸方向升起一道墨色的烟柱,像条黑色的龙盘踞在城头。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些嘲笑他的眼神,想起自己在废纸上写的歪扭名字,握紧了手里的狼毫笔。

船行至江心,竹简突然飞出墨色的光带,在水面上投射出《三都赋》的字句。左思望着那些在浪里起伏的文字,忽然明白——这篇赋从来不是写给权贵看的,是写给那些在锦官城织锦的农妇,在秦淮河摇船的渔翁,在铜雀台种麦的老兵。

他蘸着江水在船板上写字,笔尖划过的地方,竟长出青翠的芦苇。狗剩看得眼睛发直,忽然指着前方:“你看!”

女几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山腰间有片湖水泛着墨色的光,像是砚台里的墨汁被打翻在山间。左思知道,那就是皇甫谧隐居的墨池,也是《三都赋》真正的归宿。

而此刻的洛阳城里,张华正站在左府的书房里,看着被翻乱的书箱冷笑。他指尖的墨汁滴在地上,化作无数只蚂蚁,顺着左思留下的脚印追向城外。在他身后,左雍被捆在柱子上,嘴角淌着血,却依旧瞪着眼睛:“张华,你可知文脉如江,堵则溃堤?”

张华没回头,只是拿起案上那支沾了焦痕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左思”二字。墨迹干得极快,化作两只黑色的鸟,振翅飞出窗外,朝着女几山的方向追去。

第四章 墨池点睛

女几山的墨池比左思想象的要小,像面嵌在山间的铜镜,池边的石头上布满青苔,却留有无数笔尖划过的痕迹。皇甫谧就坐在池边的茅庐前,手里拿着根竹杖,杖头的墨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来了。”老人抬头时,左思才发现他的眼睛蒙着白布,却像是能看见人心里的字,“把竹简放进池里吧。”

左思抱着竹简走到池边,刚要放下,就听见身后传来翅膀拍打声。两只黑色的鸟俯冲下来,翅膀掠过水面,激起的涟漪里浮出张华的脸:“左郎君,交出墨魂,老夫保你父子平安。”

“休想!”狗剩举起水桶就砸,却被鸟爪划破了胳膊,鲜血滴在池水里,竟像墨滴一样晕开。

皇甫谧忽然用竹杖敲击地面,茅庐的门“吱呀”打开,里面飞出无数卷旧书,书页展开时,化作漫天的文字,将黑鸟困在其中。“这些是汉魏以来的残篇,”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它们早就想找张华算账了。”

左思趁机将竹简放进墨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竹简入水即化,墨池里的水开始翻滚,蜀女、吴人、魏将的身影从水中升起,比在左思书房时清晰了百倍。蜀女的锦缎上绣出了锦江的浪,吴人的龙舟下有了跃动的鱼,魏将的城楼外升起了炊烟。

“还差最后一笔。”皇甫谧的竹杖指向池边的一块巨石,上面刻着“点睛”二字,“墨心者需以心头血为引,补全赋中魂。”

左思摸出怀里的狼毫,刚要咬破指尖,就听见山下传来喧哗声。张华带着文士们追来了,他们手里的毛笔在山间划出墨色的光带,将墨池围在中央。“皇甫谧,你藏了这墨池二十年,终究还是要现世。”张华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交出《三都赋》,我让你做太学的博士。”

皇甫谧大笑起来,笑声震落了树上的枯叶:“老夫失明前,见够了你们这些窃文脉者的嘴脸。当年蔡邕的焦尾琴为何自焚?就因见不惯你们用笔墨作威作福!”

他忽然扯下眼上的白布,露出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眼眶里却盛满了墨色的光:“左思,记着,赋是用来写山河的,不是用来换功名的。”

左思点头时,张华的墨带已经收紧,池里的墨魂开始痛苦地扭曲。蜀女的锦缎被墨带缠住,吴人的龙舟在浪里打转,魏将的剑开始生锈。“快!”皇甫谧将竹杖塞到左思手里,“这是蔡邕的笔杆所化,能引天地正气。”

左思握紧竹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入,顺着手臂直达心脏。他想起在邺城种麦的老农,在成都织锦的妇人,在建业摇船的渔翁,那些鲜活的面孔化作文字,在他脑海里奔腾。

“蜀都赋曰: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他张口时,竹杖自动蘸起池里的水,在半空书写。那些字落在墨魂身上,蜀女的锦缎焕发出霞光,吴人的龙舟长出翅膀,魏将的剑射出金光。

“吴都赋曰: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左思越写越快,竹杖划过的地方,山间的野花纷纷绽放,花瓣上都印着小小的字。狗剩看得忘了疼痛,也跟着念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让那些文字更有力量。

张华见状不妙,亲自挥笔攻来,墨色的巨浪朝着墨池压下。皇甫谧突然挡在池前,身上的布衣化作无数篇残赋,硬生生顶住了巨浪。“老夫守了一辈子文脉,”他的身体在墨浪中渐渐透明,“该让年轻人接手了。”

“魏都赋曰:墨泽东润,儒风西渐……”左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三都的墨魂合为一体,化作一道金光冲上云霄,穿透了张华的墨浪。金光所过之处,张华的文士们手里的毛笔纷纷断裂,那些被他们篡改的文章从书卷里飞出,在半空中恢复了本来面目。

张华发出一声惨叫,他的锦袍在金光中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爬满墨痕的布衣——原来他也是寒门出身,只是后来被名利腐蚀了初心。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那些用来害人的墨汁正从指尖滴落,在地上汇成“欺世盗名”四个字。

金光散去时,墨池恢复了平静,池边的巨石上多了完整的《三都赋》,字迹苍劲有力,既有蜀锦的绚烂,又有吴涛的磅礴,更有魏骨的沉雄。左思低头看向手心,墨心印已经消失,只留下淡淡的书香。

“爷爷!”狗剩忽然指向茅庐,只见皇甫谧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竹杖化作了一支普通的毛笔,他的眼睛虽然依旧没有瞳仁,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文脉……守住了……”

山下传来马蹄声,左雍带着几个太学的正直博士赶来了。他看见左思时,眼圈一红,却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比你爹强。”

张华被博士们带走时,忽然回头对左思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眼《三都赋》?”

左思点头。当张华的指尖触到巨石上的文字时,那些字竟像活了过来,在他掌心刻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张华老泪纵横,被带走时,嘴里还在念叨:“原来……是这样写的……”

第五章 纸贵风骨

《三都赋》现世的消息传回洛阳,比春风跑得还快。书坊老板们连夜赶工,却还是供不应求,纸价从一贯钱三卷涨到二十卷,连街边卖水的老汉都学着吟诵“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左思没有留在洛阳享受盛名,他带着狗剩回到女几山,在墨池边盖了间小屋,继续整理那些散落在山间的残篇。左雍也辞了长史的官职,来山里陪儿子,只是每天都会去墨池边坐着,看儿子写字。

有一天,小女儿左纨素跑到墨池边,捡起一片落在水面的花瓣,花瓣上的字竟印在了她的小手上。左思笑着摸她的头,忽然想起当年女儿撕他纸条的模样,眼眶一热。

赵氏来送午饭时,总会带来洛阳的消息:张华在狱中写了篇《悔赋》,字字泣血;那些曾经嘲笑左思的文士,如今都在太学里抄写《三都赋》;最让人高兴的是,寒门子弟有了更多机会,太学的门槛不再只认门第。

“你看,”赵氏指着远处的洛阳城,那里的炊烟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墨色,“你的字,真的改变了些什么。”

左思望着墨池里自己的倒影,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却比当年在洛阳城头时更踏实。他知道,《三都赋》能让洛阳纸贵,不是因为辞藻华丽,而是因为里面藏着太多人的心声——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在坊里织锦的、在河边行船的,他们的生活本就该被写进文章里。

晚年的左思,常坐在墨池边教孙子写字。孙子问他:“爷爷,你最得意的是哪句?”他没有说《三都赋》里的名句,只是指着池里的倒影:“是‘左思’这两个字,因为它们始终是青衫的颜色。”

某天清晨,左思发现墨池里的水变得清澈见底,那些曾经的墨魂化作了游鱼,在水中自在地游动。他知道,文脉已经融入山河,不再需要谁来守护了。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张纸上写下“完”字,然后将笔扔进墨池。笔杆落水的瞬间,池边长出了一株新的竹子,竹节上隐约可见“笔底惊雷,半生青衫”八个字。

多年后,有人在洛阳的旧书肆里找到一本残破的《三都赋》,扉页上有行小字:“文字如舟,载的是人心,不是功名。”落款处的“左思”二字,摸上去竟带着淡淡的墨香,像是刚写上去一样。

而女几山的墨池,至今仍在山间静静流淌。据说每逢月圆之夜,池里会浮出当年左思写下的字句,被山风吹到洛阳城,落在那些挑灯夜读的寒门子弟案头,化作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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