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仙洞出来,季孙武叫姜奎一起上车,但在路上,他却一直看着窗外抽烟,也不说话。姜奎被车里阴沉的气氛搞得浑身不自在,看季孙武的烟已经抽完,立刻又递上一支,“秘书长,以后晚辈就跟着您了,后面的事怎么处理,我全听您的”。季孙武瞟了他一眼,接过烟没搭茬。姜奎赶紧给点上火,“我三叔跟我提过您,说您从特务处时期就是中流砥柱。在军统筹建时,要不是有您撑着,估计戴老板也要抓瞎。日本人来了,还是您未雨绸缪在四川和重庆预先做了准备,否则委座和政府过来,哪就那么容易立得住脚?”。
“行了”,季孙武摆手打断了姜奎的话,“跟我说这些,没用!你虽然是复兴社的老人儿,可到了秘书室,那就是新人,而且还是犯过大错的新人,要怎么做事,自己要考虑清楚!”。
“是,是,您大仁大义,把我收治在麾下,晚辈自然是以您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季孙武满意地点点头,望着窗外缓缓道,“我看你与毛主任关系不浅呀”。
姜奎心中叫苦,两个人的矛盾还是要延伸到自己身上来,“怎么说呢,当初我到南京投奔我三叔时,就是毛主任对我做的审查。认识虽然很早,但地位悬殊太大,我又一直在北平,所以没有更多交往”,看了看季孙武的脸色,趁势转了话题,“哎,您看,我这次逃回重庆,先经督查室审讯数月,然后就进了息烽监狱,没人管没人问。最后还是您出手把我救出来,恢复了我的军衔,还给一个本部的美差,我这心里就懊悔,怎么早就没结识您,否则,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坎坷,哎。”
“哦?就没找过你三叔?他在咱们军统系和黄埔系里可是一言九鼎呀”
“你快别这么说了,还一言九鼎,他自己犯了那么大的错误。多亏委座宽宏大量,让他闭门思过。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他现在是谨言慎行,战战兢兢”,
季孙武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姜奎看起来顺眼多了。
姜奎看到季孙武脸上表情的变化,立刻趁热打铁跟季孙武聊了起来,车里的氛围逐步融洽起来,姜奎看看窗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拍了拍司机的座位,“靠边停车,我就住前面,自己溜达过去就行”。等车停稳,让司机下车等会儿,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袋放到了座椅上,”季伯父,上个月是您家二公子成年之礼,晚辈没赶上,这是我三叔嘱咐我给您带来的,希望二公子在英国留学用得着“,说完,打开车门下车。
车窗落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季孙武板着脸。
”这不是给您的,还请您费心转交给二公子“,姜奎一脸媚笑。
“哼”,季孙武怒哼了一声,关上车窗示意司机开车。
车里,季孙武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一套门钥匙和一份伦敦的房产地契,还有一张英格兰银行存款凭证。合上文件袋,季孙武平复了一下吃惊的心情。这个小子不简单呀,不仅仅知道自己二儿子要去伦敦的事,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今天可是从息烽出来的,居然随身带着这些 ……看来,起初对待他的方式,可能有些不妥。
姜奎看着车驶出视线,站在原地抽了两根烟,确认季孙武不会返回,这才转身往回走,拐入一条僻静的街道。
一辆车从后面缓缓行驶到他身边。姜奎向四周看看无人,立刻打开车的后门钻了进去,躺到后座上,点燃一根烟,美美地抽了一口。
”你小子,真够懒的,怎么上来就躺着“,前面司机一口浓重的山西北区口音。
”好好开你的车吧。不躺着怎么办,你想让别人看见我呀。你胆子够大的,我刚刚在车上看到你从对面开过来,真是吓了一跳。你怎么来重庆了?“
“我来重庆一年了。把你在绥远掩埋的东西带过来,到这里才知道你去息烽避暑休养去了。今晚接到那边送来的消息,说你回重庆了,我就到你住处附近转转,碰碰运气。”
“啊,呸,会说话吗?避暑休养?你怎么不去呀。还碰碰运气?老宋同志 ... 我看你就是年纪大了,安全意识薄弱了 ... 绥远的东西都找到了?”
“找到了,没想到有那么多。按照你的要求,请延安文联的专家们看了一下。凡是涉及宗教的经典、雕像都寄存在安定县钟山南麓的石宫寺,我们安排了当地的同志暗中守护;国宝级的都留在延安妥善保存。黄白之物都转送到上海和广州兑换成了药品和急需物资;最后就是你嘱咐的,那几本日文日记我带到来了,给你”,递给了姜奎一个小包,“还有,那位领导让我转达对你的感谢,你帮根据地大忙了。”
“不用感谢我,完全是机缘巧合。这些都是一个日本僧人带着一帮土匪从各处掠夺来的,很不幸,让我遇到了,做了把善事,请他们去见天照大神。储存物资的洞穴炸塌掩埋。这几本日文日记,是那个日本僧人随身带着的。”
“你呀,总是这么冲动,一个人就敢下手。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息烽出来的?有什么新情况?”
姜奎看着车顶上的烟雾,”这个,要从我在法国时期说起 ……”,把今天抵达重庆开始,说到元崎匠和“育苗与绝根”计划,最后说了刚刚与戴春风的会面。
“这群小日本,太恶毒了!”,老宋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尤其是那个‘绝根’计划,他奶奶的。”
“行了,你就是把车砸了也没用。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臭小子,你笑什么呢,什么这么巧的事?”
姜奎翻着那几本日本日记,嘴上说着没事没事,但心里却像打开了一扇窗。自己以前一直就奇怪,日文日记的署名处为什么用简笔方式画着一个鼻子。今天终于明白了,在绥远杀的那个日本僧人,就是‘绝根’6人中的一个,也就是六识中的‘鼻识’。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的行动轨迹,最有意思的是每隔半年就要提到一个在上海的日本人。这个日本人 ... 有意思。自己要去上海“拜会拜会”他。
见姜奎不想说,老宋也没有追问,就转移了话题,"对于这件事,你觉得戴春风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
”狗屁重视。别看今天阵势大,三大巨头都出来了,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对外有个交代。以我估计,从委员长到戴春风,毛齐五以及所有的人都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在他们心里,当前要解决的是军事问题,至于文化问题,属于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就投入精力。文化传承,遗迹文物,在当下,远远不如枪炮金条来得重要。如果不是有我这么一个让戴老板希望尽快打发出去的人,估计最多就成立一个名不副实的专案组,走走过场就结束了。等抗战胜利了,令各地分站筛查就可以了。”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在重庆,我就是一个废人,只有沦陷区,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因此不但他们希望我早点离开重庆,我自己也是如此。对于军统来说,我成功了,为国家除去隐患,为他们获得功绩;如果失败了,不过就是少了一个麻烦人“,姜奎看着空中慢慢散去的烟圈,轻轻喃语道,”但,对于我不同,也许……这是我找到信念的机会吧“
一阵沉寂之后,老宋缓缓地说,“文昌,你心里应该知道。这个计划启动后,你就是军统叛将,国家叛徒,就是汉奸了。也许 ... 也许,哎,你到死都要背着骂名。”
”老宋,你还记得在北平时,你问到我有什么理想吗?我的回答是,就是过上戴叔伦诗句‘夜静月初上,江空天更低。飘飘信流去,误过子猷溪’中描述的生活”,姜奎呆呆地望着车顶,“可自从两年前去了延安,那里的所见所闻让我心中好似多了一些东西,可这种东西又总是朦朦胧胧。今天见到了元崎匠,要知道他的家世、背景、能力都不是我可相比的。而他这么一个日本人为了自己心中坚信的正义,豁出性命逃离自己的国家,跑来警告‘敌国’”,姜奎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我现在心中想的是戴叔伦的另一首诗句,‘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车在一处暗角停了下来。
“老宋,那位杜老伯还好吗?要不是他用泔水车把我拉出北平,我已经成烈士了”,姜奎主动打破了死寂的气氛。
“自从你们在归绥见过面后,他回延安了。这次,我来重庆,他去了上海。”
“哎,因为我的冲动,不但我的潜伏小组完了,还连累了你们。”
“行了,都为了抗日”,老宋转头看向后座,声音也变得极其严肃,“文昌,你去过延安,还见到了那位领导,也认同我党的政策,对国民党现状也极其失望。可为什么就不同意不加入我们呢?”
”老宋同志啊,不要得陇望蜀,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你少跟我贫,跟你说正经的,这是上级给我的任务。本来因为北平的事情,是不应该派我来的。但领导考虑只有我才可以跟你聊这个事,以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们,以及那位领导,都希望你可以加入进来。”
”我跟你说过的,我不适合。第一,我没有远大的理想和崇高的境界,我只关心杀日本人,杀汉奸,只关心把日本人赶出去。第二,你很清楚,我行事的方式,有多么严重地违反你们的纪律。从北平起,咱俩就为我做事方式吵过多少次了。但我还是那样,改不了,也不愿改“,姜奎自嘲地笑了笑,小声补了一句,“最最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我要追求什么……”
“哎”,老宋长叹一声,他知道再继续下去,又要回到重复过无数次的局面,等以后再有机会吧。
”大叔,开车送我去军统医院。”
老宋也不说话,发动车一直到离医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姜奎下车,拦了一辆人力车到了军统医院。
门口见到了特五团一营营长普雕龙。他见到姜奎进来,直接迎了出来,“姜秘书,这么晚了,还过来?”
姜奎知道这位普营长可不简单,戴春风的江山老乡,在特务处时期就跟随戴春风,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在特五团三个营里,他的一营待遇最好,实力最厚。只听戴春风一人的,丝毫不把杨刘两位团长放在眼里,属于军统特工之外很独特的一支军事力量。看趋势,用不了几年,特五团这个团座非他莫属了。勉强一笑,“普大哥,我是来看我那个旧友的。”
“人皆言,姜秘书仁义,果然如此呀,不过……”,还未说完,普雕龙就觉得手里突然一沉,捏了捏,凭手感就知道是一根大黄鱼。都说这位姜公子出手大方,果然如此。于是话锋一转,“不过,老哥我今天才能见识到,真是遗憾呀”,说完,领着姜奎向病房走去。
到了病房外,就看到十几个人衣衫不整地站在走廊里,周围有几个特五团的人端着枪看守着。“这是?”
“哦”,普雕龙满不在乎地说道,“毛主任让召集重庆市内的名医会诊。这些老东西推三阻四的,我就让下面的人用了点手段。”
姜奎苦笑一声,也顾不上关心这些人,直接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床上的元崎匠还在昏迷,石塔里的大夫和护士战战兢兢地陪在床边。
“人怎么样?”,姜奎焦急地问道。
噗通,两个人都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长官,我们尽力了。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哭,哭个屁”,站在门口的普雕龙急了,“救不活人,连你一家老小一起陪葬。”
两个人哭得更厉害了。姜奎心中烦闷之极,回头对普雕龙说,“普大哥,让外面的那些人都走吧。至于这两个人,就在房外等着吧。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
普雕龙看着姜奎满脸的悲切,考虑了一下点点头,“姜兄弟,人自有天命,别再勉强了。你好好陪陪吧”,说完,让人进来带走大夫和护士,又把外面“请”来的十几个医生都轰走了。
等病房安静下来,姜奎坐在床前抓住元崎匠冰凉的手,眼泪流了下来,嘴里哼起一个曲子,俨然就是肖松的《音诗》,“元崎,这首曲子,我学会了。绝不比你差,等你好了,一定要比试比试。”
曲子哼到一半,姜奎觉得手里有了动静,发现元崎匠睁开了眼睛,赶紧凑到他眼前,“元崎,元崎。”
元崎的眼神是散的,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姜奎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坠 ... 项坠 ... 母亲 ... 给 ... ”
姜奎也小声说道,“我知道,你的项坠,给伯母。”
元崎匠眼睛突然亮起来,“姜 ... 我想 ... 想去维,维……”,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姜奎忍住悲伤,先从元崎匠脖子上解下项坠,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黑白相片,相片里有母子二人,小男孩圆圆胖胖的小脸,露着那么熟悉的笑容。姜奎抓着项坠不出声,任由眼泪流下来。过了一会儿,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开门走了出来。
门外的普雕龙过来低低问,“走了?”
姜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大哥了。”
“这两人?”,普雕龙指着瘫坐在地上的大夫和护士。
姜奎闭上眼睛,他不能赌,狠狠心,没说话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