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帐，已经记了十几年。大到数十万元的房产买卖，小到5毛钱的一把小葱，事无巨细，全都记。
在我和三石恋爱之后结婚之前，有将近一年我们过得捉襟见肘。那时我每月工资两千出头，扣除五险一金后到手一千七百多块；三石刚到新公司，工资一千多，扣除五险一金后到手八百多块。我俩加起来两千六百多块钱，还租了一套一室户，租金每月一千六百元，押一付三。
我们认识的时候不算老，但也不算太年轻。恋爱之前我们是同事，在当了一年多纯纯的同事兼朋友之后，三石突然开了窍，想到这段情谊其实可以升华一下。拉扯几日后我们开诚布公谈了谈，互相确认了本次恋爱的目的是结婚，而不是想搞浪漫，更不是想耍流氓。于是，双方非常务实地敲定了情侣关系。
本来三石每月到手一千七百多块，但恋爱后，本着“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以及“三石的工作年限长一点又是个男生跳起槽来更容易”的考虑，三石从原公司离开。当然这并非三石的全年收入，我们从事建筑设计，那个时候每月收入一丁点，年底多少领一坨才是行业的惯例。
三石比我大三届，工作之外也接些私活，本有一些积蓄。奈何那年年初为结婚做准备，三石购置了一套房产（有贷款，还有一些别的因素掺杂了进来，今后若有缘分再详述），他的所有积蓄全部清零。而我的从业年限还很短，银行卡上只有一万多块存款，我们要靠着这一点点微薄的积蓄，以及每个月的两千六百块钱，苟活到农历新年。
可是，当年年中三石坏了一颗牙，补牙共花费了四千多块。回头来看，这价格倒也不算贵，横向比较一番，不算夸张。公立医院中，口腔科大多不太响亮；而私立的口腔专科医院远远没有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和体量，更不用指望什么技术成熟、医德高尚。权衡之下我们选择了去华西补牙，只是这样一来，我们那本就苟延残喘的钱袋子更是雪上加霜。
然后有一天，忘了是谁提议了一句“我们记账吧”，我们就开始记流水账。一笔一笔，3块钱的蒜苗，8块钱的五花肉，5毛钱的葱……所有明细都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再琐碎也不会落下。然后每月盘点一次，清点出那些不必要的开销，以便次月更有效地节衣缩食。当年没有移动支付，都是用的现金和信用卡，亏得网上银行还能查询到明细，我还颇费了一番功夫，把年初几个月能查询到的流水也都找了出来，逐行逐项对照分析。就这样，靠着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烂笔头，我们省吃俭用，等来了年终奖。
我家账本成了当之无愧的功臣，严格说来，它的年龄比我们的婚龄还要长。
记账的小本至今已有十来个，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大的、小的、薄的、厚的、新的、旧的、长条的、椭圆的……什么形状都有。每个小本的原始功能也不同，笔记本、绘图本、草稿本、随身本……也不知为什么会随时都有空白本子。每当需要更换新本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翻翻找找，有时拿起最喜欢的，有时就用最看不顺眼的，有时选择那种超级可爱又超级鸡肋的，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后来，五票每学期末总会产生一些没用完的本子，我把那些拼音本、作文本、数学本和小字本的废弃页全部撕拉下来，再把我和三石的旧本子拆开后，叠在一起装订起来。自制合订本的整体厚度不过7、8毫米左右，前半部分是各种各样的方格子，后半部分是稀稀拉拉的横线条，前后页面的规格尺寸还不完全一样。翻页的地方总有一道很硬的棱，常常在写字的时候把控不好力度，一撇或是一捺最容易划出老长一道，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在骑滑板车。
最初我们每月用计算器盘点一次，而这本身就是个不小的工作量，还特别容易出错。每当这时，我们又得全盘推翻重来一次。为了偷懒也为了更加准确，我自制了一个EXCEL表格做电子账本，把每日的流水及时记录到表格中，忙的时候就两三天集中誊录一次，这样一来，每月就不再专门汇总计算。
电子账本也随着我们一同成长。在简单记录了几个月后，我给它分了四个大类，分别是“衣”“食”“住”“行”，我按照手账的记录，分门别类将项目和费用誊录上去。第五个大类是“送礼”，这一类别基本上都是参加婚礼的随喜红包，——当年正是我们身边亲戚朋友们结婚的旺季。另外，为三石补牙的花费着实让我肉疼，于是第六个大类我定了“就医”，毕竟钱可以挣，病可不能拖，这是绝对必要的开支。还有“日杂”“娱乐”等，最后列了一个名为“其他”的类别，把所有意外发生的、不太好归类的都分到这里。
一开始，我只是在每个类别数据的后面加了一栏“求和”，EXCEL直接统计每个类别的总支出，再给所有类别的总支出数据后再加一栏“求和”，于是当月的总支出就算了出来。某一天我灵光一现，在每个类别的后面又增加了一栏并输入了一个除法公式，从那天起，我掌握了每个类别的开销在总支出中占到的具体比例。总支出的金额可以精确到分，每个类别占总支出的百分比也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目了然的同时，我真切地产生了一种名为醍醐灌顶的感觉。
再到后来，电子账本的类别进行了调整，“送礼”这一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BB”，因怀孕期间不知孩子是男是女，故统称“BB”，这是我们对BABY的爱称。三年后，我又增加了一个名为“2B”的类别，我的逻辑是一如既往的神经。
版面也做了三次大改，数次小改，目前使用的版面是在2016年大改后调整出来的，到今天仍然适用。记录的方式从事无巨细的“蒜苗：3.00；五花肉：8.00；葱：0.50”，变成了简约而不简单的“吃：3.00、8.00、0.50”。又因移动支付基本取代了现金，我们常常十天半个月才记那么一次，一遍翻看着两块手机记录，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最高记录是23天，那次是月底30号想要查一查帐，点开那个EXCEL文件，发现记录只到7号。那一刻的崩溃感无法形容，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把那段时间的流水账一次补齐。科技的发展，果真可以让懒人更懒。
记账这个习惯，让我对家庭开销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这是好事。目前我已在家待业一年，但因对开销、收入和积蓄都了若指掌，所以我继续优哉游哉着，心安理得。今年年中我得到了一个工作，有不错的收入，但也有其苛刻之处。于是我和三石讨论了几天，慎重地拒绝了这个机会。拒绝之后我们立马都感觉到有一点心慌，但转念一想好像天也塌不下来，所以我还是继续潇洒吧。
但这段时间不能太长。目前每月的总支出是大于总收入的，若是没有新的突破口，总有一天会把积蓄花光，所以我也在积极地寻找方向。可我目前不太想从事老本行，又不太敢盲目投资，究竟做什么，这个问题我实在是迷茫。
过程中我产生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去红旗连锁做兼职，薪酬我都打听好了，时薪22元，每天4小时，每周休一天。我在心里一盘算，每月可以挣两千多块钱，可以把用来健身的开销覆盖以后，还能有点剩余补贴家用。在廖记棒棒鸡买卤味时，看着营业员手起刀落，我又很想去应聘一个职位，去宰鸡宰兔子。这是一份全职工作，月薪三千多块，每周休一天。之所以没去成，并非因为我觉得这些工作技术门槛低，或是简单重复枯燥，或是读过书的人干这类活计有点丢脸什么的，而是因为我对时间的灵活性要求极高。我需要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支配，再在零星的碎片时间中，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似乎这里又可以展开另一个话题，谈谈我们的实际情况和具体考虑）
今年有一部电影《走走停停》，主演是胡歌和高圆圆。我定了一张特价票，还用上了一张3块钱的优惠券，于是我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花了9.9元包了个场。有人说这部剧可能年轻人看不太懂，而是讲给稍有些年纪和阅历的中年人。剧中有很多的失意，很多的沮丧，在现实面前屡屡碰壁，却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未来寻找更多的可能。
我考虑过带货，考虑过自媒体，考虑过配音。但我不够外向，在镜头或话筒前总感觉很别扭。我甚至考虑过做代驾，不是滴滴司机，而一定是代驾司机。我是喜欢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刚好适合晚上帮人开车，而且我也不用担心那些喝了酒的客户吐在我车里。
我更喜欢文字类的内容，我还考虑过订阅号或线上课程之类的，但又觉得非常规律地发布内容，对我而言是个难题。如果只是要每天发个帖，水上一两百个字其实很容易。上网冲浪的时候顺带搜集些内容，复制粘贴，一两千字好像也还行。图文并茂的话，把一千字做成五千字的版面，应该也不是太难。（此处是我自大，如有得罪，敬请原谅。）篇幅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从来就不是讨巧的个性，即使亦步亦趋，大概率也是东施效颦。
我羡慕网络上成功的博主、主播和大V，羡慕他们可以自然地吸引到注视的目光，达到吸金的目的。当然，我知道有些是人设，背后有团队；然而，他们能获得喜人的成果，本身也是坚持和努力的结果，都值得尊重和敬佩。身为中年人的我，对自身优劣势的认识还算是比较深刻，我认为我能通过类似方式变现的可能性极低；可是所有的纠结和思考，却给了我有了很多想讨论的话题。
在最终决定用文字来表达的同时，我其实是很想给自己两耳光的。我并非智商超群，也不是才华横溢，我两眼一码黑，只觉得前路布满荆棘。此时此刻，码字的我感到无比煎熬，不想说假话，不想说漂亮的废话，想说真话却又有太多想保留的部分，因而字斟句酌。既担心言之无物，词不达意；又担心太多修饰导致虚假，最终呈现出的内容，甚至无法交代给我自己的内心。同时，生活的压力一直都存在着，我也担心沉溺在每日的现实世界和纠结的精神怪癖中，我先饿死我自己。
在饿死之前，我翻了翻我家的流水账。翻看着那些已经有点遥远的记录，突然就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一些无可奈何的变迁，和一些苦中作乐的成长。我一直希望这份账本能被博物馆或统计局的研究人员用上，如真的用得上，能否在取走账本的同时，发放给我碎银几两？
我一直觉得人的记忆也像是一个数据库，人的生活也像是一本流水账。总会有新的内容，去覆盖旧的，越是不常翻看的部分，越是被压在下面。然后突然一个事件，或是一个场景，就像是黑暗中一只打火机“咔哒”一声，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在一支深色玻璃瓶上反着光，然后我们把它从遗落的岁月中翻找出来，倒出一杯美酒细细品尝。
然后火光熄灭，好像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们知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一样了，因为总会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长留在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