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大的版图上散步

十几年没进疆,这一次重返才发现,我早已把这里的一切均忘记了。

十年前进疆,到过乌鲁木齐,到过哈密,还去过阿勒泰。

那时候,那个叫李娟的作家还没写出《我的阿勒泰》这本畅销书,那个位于北疆的区域还没有因一部电视剧而红遍全网。

那时候,新疆的风沙与雪山上的积雪,还没在年轻的我的脑海铭刻下太深的痕迹。

而这一次,我选择用文字记录下来。

1.梨城机场的深夜食堂

周二下午乘机从西安出发,经四个小时漫长飞行到达库尔勒。在库尔勒梨城机场等待一个多小时,再转机飞若羌楼兰机场。

由于早上体检没有吃饭,中午赶飞机匆匆忙忙吃了一口,而飞机上的餐食又形同虚设,到晚上九点在梨城机场候机我已感到饿了。

不过考虑到登机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一直坚持没去吃饭。到晚上十点接到飞机晚点通知,这才赶紧跑到机场餐厅。可惜机场客流量太小,餐厅多已打烊了。

一直找到最后一家,才看见几个服务员正在收拾餐具。

我问,可以吃饭吗?

她们说,可以,想吃什么?

由于刚刚看了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百姗煮给卓越的一碗面条,于是说,想吃汤面。

哎呀呀!你再早来五分钟……我刚刚把汤汁倒掉了。服务员抱歉地说。

也许看到了我眼里的失望。她又说,别急,你点一个拌面吧,拌面好吃呢!你等等,我这就给你重新烧一个汤去。

于是我坐在桌前等面。

不大一会儿,汤上桌了。我喝了一口,暖心暖肺。其实就是一碗普通的汤水,上面洒了几片葱花,却意外觉得好喝。

八岁时,有一年秋天爸妈下田里劳作,中午我饿极了,爸妈还没有回来,才十岁的表哥下厨给我煮了一碗汤。

十岁的孩子根本不会煮汤,连油也不知道放,只用酱油和水混合着煮了一锅黑乎乎的东西。

梨城机场深夜食堂煮的这碗汤,和记忆中表哥给我煮的那碗汤一样美味。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我饿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那碗汤就是很美味。

在梨城机场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大大的库尔勒香梨造型座椅。我在上面坐了很久。

我想,库尔勒香梨真的很甜。

2.在最大的版图上散步

由于检查冲突,周三上午我们没去现场。

想起体检报告里一堆触目惊心的健康指标,早餐过后,我抱着手机地图出去散步。

挨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若羌县城,是全国最大的县。走在祖国这最大一块版图的街道上,我突然觉得散步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

宾馆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我漫步走去。都说新疆冷,确实有些冻脑壳,但也远远没到滴水成冰那么可怕。

早上的太阳黄乎乎的,街边柳树的叶子低垂着。真奇怪,其他树木的叶子都枯萎了,何以柳树的叶子还全都绿油油的?

广场走到尽头,我意外发现了若羌楼兰历史博物馆。博物馆的外墙上,有硕大的女神浮雕,还有三尊佛头雕像。我在晨光中凝望着这些雕塑,感觉到了庄严与肃穆。

博物馆穹顶落着一群鸽子。偶尔鸽子起飞,像是给天空泼下了几滴墨痕。当鸽群静落时,又似给穹顶覆了一层黑色的雪。鸽子不飞不动,那高大的建筑还单单只是静;而鸽子飞时动时,那静里便揉杂进了荒凉与落寞。

我还特意看了博物馆建筑背后。很多人旅游,只看到景观正面的壮丽,他们没有关注到景观背后那一片巨大的阴影与沉默。

3.楼兰美女与干尸二号

喜欢看脱口节目的都知道,北大才女鸟鸟讲过一段经典脱口秀。她说上世纪60年代我国西北某地出土了两具3800多年前干尸文物,其中一具命名为楼兰美女,另一具叫作干尸二号。

人类就是特别看重外貌。鸟鸟说,这段脱口秀其实是她编的,但你听了是不是觉得特别合理?

鸟鸟说谎了,她其实不是编的。若羌博物馆里真的存有楼兰美女和干尸二号。

干尸不是一具,而是很多具。但穿戴整齐、长发戴着毡帽、穿着毡靴的楼兰美女,无疑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除了楼兰美女外,头饰上插满羽毛的老祖母干尸,无疑是馆里第二重要的文物。

此外,还有2个月到5岁大的孩子干尸,还有50多岁的战士干尸,60多岁的平民干尸。

楼兰美女和老祖母的崇高地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当初那个母系氏族社会。女人是生命的源泉。女人是社会永存的动力。

尽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在一个女人的子宫里深藏、躲避和成长。

4.做鬼脸是世界通用语言

我听不懂新疆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藏语还是蒙语,叽里咕噜一长串,像是在着急地争辩着什么。

周三中午在宾馆外一家小面馆吃辣皮子拌面,等餐的当口,我一扭头,看到面馆橱窗外刚好趴着一个新疆小男孩在朝房间里面望。

男孩大概五六岁。那是怎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朋友啊!圆嘟嘟的笑脸,白静的面孔上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长睫毛像黑色的蒲公英,吓得人不敢呼吸,生怕把他的睫毛吹跑了去。

我和男孩隔着窗玻璃面面相望,我赶紧做了一个歪鼻子斜眼睛的鬼脸。男孩看了,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害羞了,转身投向一个应该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的怀抱。

大家于是聊起来,新疆的小孩子,从小都这么洋娃娃似的漂亮,长大了就慢慢长丑了,油腻了。这有风沙环境的原因,也有饮食习惯的原因。

可我又想,即使男人中年油腻了又如何呢?一个油腻中年男人的怀抱,还不是一个天使般孩子想要投向的地方?

这样的怀抱,我恰好也有一个。

在这异乡的小面馆里,我格外想念我在西安的天使们。

做鬼脸是世界通用语言。就算我听不懂新疆话,但我仍可以用鬼脸向一个新疆孩子表达我对他的喜爱。

我想,鬼脸语言不仅对新疆孩子管用,应该放之整个世界而皆准。

5.有绿植的地方就是家

宾馆一楼有一间非常大的温房,温房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绿植。

有南方的阔叶树,有北方的针叶树。室内池塘里竟然还开着盆栽的荷花,金鱼在碧绿的荷叶下穿梭往来。

绿植把场地分割成数块,每个空间都被赋予不同的功能。有饮茶区,有洽谈区,有读书区,还有一个区域摆着一台钢琴。

我猜不到,谁会坐在这里,弹下这钢琴的琴键。

温房里通常没有人,只有几个清洁工兼园丁在里面忙碌。我贸贸然闯进去,开始围着温房甬路散步(外面太冷,室内健身暖气又开得太热)。

转了几圈后,园丁阿姨和我打招呼。我礼貌地说,这里绿植真的好多呀!我都叫不上名字。

阿姨很健谈,她说,是啊,有好几百种。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它们,叶子黄了剪裁掉,哪个植物需要水就给它们浇水。

这么多植物,哪个需要水,哪个不需要水,您怎么分得清?

一开始也分不清嘛!时间长了就分得清了。我的工作嘛,就是这。把植物养好了,我也开心。有植物的地方,就是家一样。

我继续散步,阿姨继续打理绿植。可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

在沙漠中居住的民族,逐水而居。在漫天的黄沙里,寻寻觅觅,看到绿植,才安定下来。他们扎起帐篷,栓牢牲口。

现在的人们已不再游牧,不再日复一日地寻找水源。可这个园丁阿姨的骨子里,还是把有绿植的地方当作她的家。

小小的县城宾馆,这么大一个温室,这么美好的一个家。她可以在这里永远居住下去。

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她日复一日地幸福着。在游牧精神的传承里。

6.昏黄一片的地平线

在大连,在厦门,在三亚,在一望无际的大海边,我多次极目远眺,看到海天相交的地方。

海的蓝,天空的蓝,逐渐汇聚在一起,我分不清海与天的边界。

在若羌县城去米兰古镇的路上,我坐在项目部车里,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戈壁。

地那么平,天空那么黄,一眼望不到边的黄。黄色的尽头,戈壁与天空也混成一片。那不是蓝天与大海的混合,那是苍天与沙海的混合。

有一只大鸟在天空掠过。像海燕掠过万顷碧波。

远处的地平线,模糊一片。黄色的风沙里,有数不清黑色的影子。像是海市蜃楼,漂浮在半空。

我使劲揉揉眼睛,想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城堡……那漂浮的黑色建筑……那海市蜃楼……

真的是幻觉。黑色的影子逐渐定焦在视线里。那是高耸的电塔。那是屹立的风车。或者只是一片聚积的石块。

我不是唐吉诃德。不然我早已骑上战马,手提长矛,朝那些风中奔涌的黑色影子冲杀过去。

被我矛尖刺中的,是原始的土地上一处处不和谐的现代建筑。

对于天地和谐的大自然而言,现代建筑就是最大的敌人。

我们最想要消灭的,其实是自己亲手建立的。

7.高速公路是黑色的伤痕

我们走在戈壁中唯一的一条高速公路上。

公路左边,是半圆形的黄色的戈壁。

公路右边,依然是半圆形的黄色的戈壁。

而高速公路是把这圆形一分为二的尖锐的伤口。黑色的沥青路面,是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痕。

公路上少有车来车往,站在这么广袤的土地上,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天地之大,人类之渺小。

为了给公路防沙, 工程人用苇草扎起了草帘。可风沙不容抵挡,它们从草帘上漫过来,留下波浪形的曲线。像大海上汹涌的波涛,吞没一艘航行的小船。

有时候风沙柔弱无骨,像是孱弱的病人。有时候风沙则是一堵墙,无坚不摧。

我在高速公路上走着。只看见自己的脚尖,和遥远的没有目标的方向。

我胆怯了,我想掉头朝回走。可回眸才发现,身后也是遥远的没有目标的归程。

人在戈壁中央,很容易感到绝望。

我的同事走下路基边坡,在沙中翻找漂亮的石头。他果然找到一捧,有黑色的、白色的、赭红色的状如鸡卵的石头。

你捡拾这些做什么?我问。

带回去给女儿玩。他笑着回答。

我也笑了。你是打算培养土木工程接班人啊?

大家都笑了。同事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猛地一惊,突然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他想通过石头带给孩子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深藏在石头内部的一片沙海。

孩子把玩着这些石头。她的掌心里,也是一片海。掌心里的海。

8.我们留下了什么

项目部驻地孤零零地矗立在戈壁里。

项目部离最远的镇子也有几十公里。

水、电、网络倒是接入了项目部院子,可他们的脚步被套牢在这里。只有他们的心可以飞出去。跨过千山万水,飞向远方。

吃的米面和蔬菜,是用大车从远处镇子上拉来的。大家生活在项目部院子里,工装是他们最精心的装扮。

一个项目要三年、五年。有些人在院子里长大,有些人在院子里变老。

朋友几年不见,总是觉得他变了。戈壁数百年不见,总是觉得它还依旧。

我佩服这些在沙海中勤劳工作的人们。

我一下子又想起多年前在报纸上读到的那首诗:

“远处是沙漠,

远处是荒原,

我们搭起帐篷,

在这里安家。

等我们离开,

这里有公路,

这里有铁路,

这里一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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