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卜楞寺有世界上最长的转经长廊。
那种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长:是让人心生敬畏的绵长,是让你不再想倔强的漫长,是使你终于柔软下来的悠长。
我绕它走一圈,用了两个半小时。
这是我做过最虔诚的事了。当然,期间席地坐了半个小时,抽了两根烟。看过往的行人,数了路过的转经信徒,有23人。
长廊的对面是小溪,流水声潺潺,溪边有一丛芒草,白色短绒毛在逆光里,泛着金色的光,美丽极了。
我看得有点呆。直至加央斯过来跟我搭讪。加央斯是个僧人,我想他是刚皈依吧,尘世的那点留恋还在。他好奇我一个女子来这边干啥。
我说我来转这转经廊的。
偶尔会飞过一群鸟。它们绕着佛殿伸展开来的檐廊屋角飞,像一串滑动的音符,一时竟有说不出的诗意。
小鸟翅膀的扑扑声,转动经筒的骨碌声,在这个夏天的早晨交错响起。一切顿然变得静谧恬然。我突然想起儿时喂蚕吃桑叶,沙沙沙,沙沙沙……整个夏天便在这咀嚼声中安静得美好。
2
年轻的尼姑卓玛。讪讪地与我搭讪。这腼腆的姑娘,二十岁左右,剃过的头发长出来些许。黑白分明的瞳仁,清亮的眼睛,像被蓝天白云清洗过一般。两颊的高原红仿佛像随时破裂而出的桃花,笑时露出雪白贝齿。
她带我参观佛殿,用我听不大懂的普通话解说。我们聊了很久,其实我不知道她听懂我说多少。总之,后来她带着我把剩下的那段转经廊走完,接着去了她家。那天她斋戒禁食,只能喝清水,我陪着她。
她的家很小,一幢二层小楼的天台上搭建的房子,只有七八平米。
正对门的那堵墙挂着莲花生大师的画像。墙角摆放简单炉具,另一侧是一张窄小单人床。
那个下午她读经,教我用梵文写我的名字。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我不时走出阳台。从她的阳台看出去,底下是唯一一条延伸到镇子外的公路。有几条狗在游荡。大概因为雨后,只有零星的人。阳台正前方是座不高的山,下过雨的缘故,植被绿得发亮,半山腰缠绕着云雾,像女子的围脖。
那天是我到夏河的第六天,第六次走转经廊,拨动经筒的右手,除了拇指,全都起了水泡。隐隐痛着。我坐在地上抽烟歇息的一瞬间,突然就想放弃不走了。
最后这半圈,是和卓玛一起走完的。
3
彼时我刚失恋。听说在这世界上最长的转经廊走一圈,就能忘记一年的恋情。我要走六圈。我爱了他六年。
六年,接近我生命的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都和他有关,椴长青。
那天我看到椴长青拥着个女子——一个水蜜桃般的丰饶女子走进一家珠宝店。那女子有白皙的皮肤,纤细腰肢,高耸胸脯,眼波流转,眼角眉梢全是妩媚。椴长青分明被迷住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女人。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竟然没看见我。还是故意没看见我?
那一刻,我居然愤怒不起来。
冷小茶,你看看别人姑娘,讨得他多欢心!就你一天到晚一副扑克牌脸,看着也烦。瘦硬身板,搂起来也硌手吧?
冷小茶,你多笑笑会死么?!
那一刻,我恨的居然是自己?!
谁说我不会笑?你说低眉微笑的女子很优雅。谁说我不可以妩媚啊,你说A罩杯的女孩够骨感。六年了,我居然不懂你。我以为你要的是知性温婉,谁知你要的是妖娆风骚。为了你说的骨感,我在健身房流了多少汗?!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冷小茶啊冷小茶,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笑得眼泪横飞。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丑最伤心的女人了。
这样,我来到了夏河。
4
“扑扑扑”,有一只小麻雀煽动濡湿的翅膀,停在阳台的围栏上。它那么小,一点不怕人,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大概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鸟。
“卓玛,你来这边多久了?”我回头看向屋里,卓玛正一笔一画地抄着经。她抬起头,伸出三个指头。
“三年了。”
像她这样,每天上晨课,转转经廊,读经写经,吃最简单的食物,按时作息。周而复始。
“卓玛,这样的生活不闷么?”
我问这句时,心里却在问自己:冷小茶,你闷不闷,累不累?
每天耗费精力打拼:掐着时间上班,穿高跟鞋、靓丽的套装、化精致妆容。见缝插针赴所谓各种下午茶。精疲力竭也要挤时间陪男朋友,逛街,看电影,烛光晚餐。无论多累多烦闷,在他面前都装作温婉可爱快乐。
“不闷啊。"卓玛再次把埋在经书的头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清亮得让我想起沙漠上的星星。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比我在家有意思多了。”说完,她莞尔一笑,嘴角扬起两个酒窝。
这美丽的小尼姑。还真是个孩子呢。
为什么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却过得不如一个清贫的小尼姑?难道如苏米所说: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转了六圈这世界上最长的转经廊,我依然会想起椴长青。很痛地想起他。
如张爱玲说的吧,无论你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最终,你还是会成为那颗米饭粒或那摊蚊子血。
5
第七天,我打算去桑科草原。
我沿着那唯一的公路往前走,桑科草原在镇子外30公里的地方。
“姑娘,去桑科草原?我载你去吧。”一辆帕萨特在身边停下,司机伸头出来打招呼。
大部分游客去桑科草原是坐当地一种小面包车,每人三元。
我情绪低落,懒得执着那几十元车费。便上了他的车。
上车后,才发现司机是个帅气的藏族小伙子,小麦的肤色让他看起来非常阳光。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脸部轮廓雕刻般的立体。嘴角轻扬,便有颠倒众生的笑容。
这地方竟这么迷人的男子?!“迷人”,哦,天,我竟然用了“迷人”一词!我在心里暗叫。还好带了墨镜的我没暴露自己的失态。
随着车子前进,车窗外延绵起来的草原,像一块一块的毯子扑面而来。有时还会间隔一块两块油菜花地,青稞地,那更是让人有了调色板的遐想。
突然发现,我的心情也没那么糟啊。生活也没那么灰头土脸。
轻快惬意就这样漫上心头:冷小茶,你不会吧?见到帅哥就心情大好。想想这六年,除了椴长青,你从来没正眼看过一眼别的青年男子。恋爱、工作、读书、健身……除了椴长青,你没有一个异性朋友。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在心里这样骂着自己,嘴角不觉笑弯了。
“姑娘,你笑什么?”没等我回答,接着又说“你怎么一个人跑来玩?”
我瞥了他一眼:“一个人就不能出来玩?”其时我心里惊讶的是他的普通话怎么说得像主播一样标准。这世界太好玩了,有这么多未知的人事。突然我来了好奇心。
“嗳,帅哥,你普通话怎么如此标准?你是藏族人么?”
“我叫德,”他转过脸一笑,天,那杀死人的笑容!“你看我不像藏族人?”他顽皮地反问。
其实我问的简直废话。他分明长着一张如假包换的藏人的脸。
他把一个光盘放进汽车音响里,随着悠扬的音乐,一把清亮好听的嗓音响起,是带着流行元素的藏族民歌,嘹亮的歌声,清透得像能拧出水。
“真好听!”
“真的啊?”听到我的称赞,德露出欣慰和羞涩的神色。“这是我的歌。”
“哇,你的歌?你是歌手?”我几乎跳起来。太神奇了。
“以前是,现在开车补贴家用。”
“为什么?”短短的十分钟,这年轻的小伙子一次又一次刷新我的认知。“你干了什么坏事躲这里?”我口无遮拦。
他并不生气,跟我讲起他的故事。
原来,德本来是个歌手,经常跑成都北京驻唱,但有一次他回家度假,期间感冒生病,要打针,在治疗室,他遇见了她——护士德吉梅朵。
这一见可不要紧,就像一枚种子,突然就生根发芽了。
德老算着去打针的时间,他恨不得一天可以打两支,那样他就可以见她两次了。听她说话,就像有细鹅毛在心里拂过,又痒又舒服。
他天天祈祷感冒不要那么快好。但一个星期后,病症已经消失得没有跑医院的理由了。
“见不到德吉梅朵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德诉说到这里,眉头突然皱起来,我几乎可触摸到他思念的痛苦。。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他侧头看了一下我,眉头舒展开来,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我疯了,真的疯了。我拿菜刀,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噢?天!为什么?”我听得紧张极。只会傻傻的问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这样我又可以见到心爱的姑娘了嘛。”他笑得好开心,像个诡计得逞的孩子。“后来啊,我真的可以天天见到她,你想想,每天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比打针花的时间多多了。扎西德勒,我的伤口一个月才痊愈。”
“一个月后,她就成了你的女朋友?”
“恩,不过现在是妻子了。”他掏出他的钱包,里面是一个依偎着他的藏族女子,容貌清秀,温婉可人。却并不见得惊艳。
“哈哈哈,太棒了!”我爆发出大笑,忍不住拍了一下德。“可以哦,这苦肉计,和电视演的没差别啊。”
“她不喜欢我到处跑,她需要我陪在身边。” 他轻描淡写的说。
“那你就放弃了你如日中天的事业?”
我突然想到椴长青,眼睛倏忽一下辣辣的。那家伙,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我默不作声离开了,他心里着急吗?其实到了夏河这几天,他都有打电话给我,只是我没接,昨天还把他拉入黑名单了。
德见我不说话,把车子停下来。我推门下车,倚在门边。
公路上有疾驰而过的一两辆越野车,自从《天下无贼》后,来这里旅游的人也多起来了。我想起昨天在青年旅馆小夏的话。
德从驾驶座位下来,绕过车头,与我并排倚在车旁边。他伸出修长的手,给我递过来一根烟,并帮我点上火。我感激地看看他,深吸一口,一股辛辣呛得我咳起来。当白色的烟雾在我肺里绕了一圈,然后汹涌而出,带着一股狠狠的辛辣酸楚味儿。
一瞬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沉冗的东西似乎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6
接下来几天:
随意聊天,讲心底的话。
看绿色的草原,听风唱歌。
骑马儿,闻着娱央金衣服上的奶香味,感受她握紧缰绳的手臂的力量,听她讲藏话,回头看着她傻笑。
随加央斯参观寺庙,看精美的佛雕。
下雨天,在最长的转经廊转经,仿佛成了信徒。
坐在地上,看各色的人走过,对他们点头微笑,觉得美丽。
在小店淘一堆手镯、刺绣与麻布围巾,满心欢喜。
在半山听卓玛诵读梵文,内心宁静欣喜。
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听遥远的思念的声音。
…………
回来:
拼命工作,不计报酬。
尽情去爱,不怕受伤。
跳舞,旁若无人。
穿布衣服,有粗糙质感的暖意。
喝升腾热气的茶,唇齿留香。
喜欢这样的我:相信,虔诚,并且有力量。
2017年5月13日,我在后街转角那个咖啡店喝下午茶,看到了一个月未见过的椴长青,我微笑着看向他,轻轻喊:
嗨,椴长青,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