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她穿过人群,咔嗒咔嗒,像穿过寂静无人的山谷。
疑云,任何一种固定的生活都会让她感到烦闷窒息,工作上的事情排山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爱这份工作,竭精竭虑去赶制一份毫无生机的报表,拿给不知所云的人看,或许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些细节,一份精细打磨包着伪装皮衣的东西,大家相互蒙骗,在这个伟大看似权游者的游戏中乐此不疲。
然而她也在这种变态式忙碌的工作中找到了快感,或许她喜欢这种疼痛施加给以让她疼痛的东西。
回家。她不想回家。
她在人民广场突然停下了脚步,走到广场中央黑色大理石的圆形喷泉旁边,望向夜空,那一如即往,皎亮的明月。她想起了,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她要为孩子选择一个合适的父亲,她找到了他。
她也很难想起,那个在她心底,触摸微痕的人,时间太久远了,即便当时他改变了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留下的只有一无既往的潮汐和时间永恒的淡漠。她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手,感受到一阵凉风般的叹息,从胸中拂过。
今晚,就先不着急回家了吧,去河边,去河边走走。
一排排商店,餐厅,凡是有建筑的地方都让她感到惊慌,她想走到水边,走到有河水有树木的地方。
终于,她走到一片商业楼与小区间公共地带的公园,那里有静静的不知从何处起源要流向何方的河水。高大的树木荫翳着。
陌生且宁静的地方令人安心。
她点燃一支烟,一只手搭在河边围栏的白色理石柱上,手指轻轻的磨砂,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灰色的,灰色的暗影,灰色的月光。天空多么辽阔纯澈,一轮皎月轻轻的燃起光芒,点亮这灰白的银幕,慈悲而悯怀的拥抱着这个世界。
烟雾穿过她的口腔胸肺,缓缓的从口中流出,升腾起白色的雾,她感到宁静。在迷雾中,她想起了老张。
那时,她研究生毕业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两年了,她二十七岁,自离开大学男友苏墨也刚好两年。
她不着急结婚,甚至觉得婚姻对她可有可无。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她觉得要给孩子完备的爱,就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降临在人间的天使,她的童年太缺乏关爱,她爱孩子,想让他在良好的环境中完整自由的度过一生。
她觉得,这样才能完成填补她生命空缺的意义。她自然不会要求什么,仅仅希望给他完整的爱,自由快乐的度过一生便足够了。
身边许多女性已经结婚了,许多大学毕业就早早嫁了人,生活看似圆满甜蜜。她始终对这种生活缺乏迫切的追求,态度散漫,她讨厌固定且从众的东西,这种反骨,似乎在小时候父亲的厉声打骂中早已培养,她痛恨一切约定俗成。
然而到了二十七岁的关头,女性是不比男性的,她知道是该时候准备了,家里人给她招呼的各种相亲,她也一笑而抿的接受了,自己也会在相亲网站上看看资料。
直到那天下午,她遇到老张。那是离她楼下附近,她常去的咖啡馆。她习惯晨起,在这里喝杯咖啡,翻阅报纸,吃过早餐再去上班。
她总是喜欢固定坐在街边转角后的落地窗户旁,桌上的瓶盏中每天换着新鲜的白玫瑰。这里能看到窗外空荡的街道逐渐多的行人,以及各种各样来买早餐的人。
这种调适让她感觉心情愉悦,是她保持着的生活习惯。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会过去待一下午,看书写作,难得有一个人清静空闲的时候,写作对她来说是一种放松。
那天下午,她抽得空闲,带着书本,照例去那家咖啡馆准备完成未写完的小说,她刚坐下来准备点单时,只见女服务员端来一杯刚做好的咖啡,“小姐,请您慢用。”
“这是....”她面露疑惑。
“是一位先生帮您点的。”女服务员微笑着友好的提示。
是她常喝的那款摩卡。
她还未回过思绪,只见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穿着卡其色的外套,戴着眼镜,头发是中规中矩的,一副踏实稳成的模样,只是眼睛眉骨,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安分,流露些许风尘的味道。
“你好,我是张英男。注意到小姐很久了,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姓绫,名字绫音,可以叫我Lucy。” 她放下手中的书本。
“谢谢你的咖啡。” 她端起来轻轻的抿了抿。
“不客气,每天清晨,我都能在这里看到你。”他面带微笑,略有羞涩,隔着窗指了指对面街道二楼的一家书店。“每天早上,我会去那里看书备课。”
“噗,”她不禁轻笑出声,放下手中的咖啡,“那你是怎么看到我的呢?隔着这么远的窗户。”
“我会比你早来十分钟,可以看见你走进这家店。”
“那感情不是在看书咯。” 她打趣道。
“窗外,有比书本更吸引我的东西。”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回答道。
“这么说你是一名老师。” 她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陌生男人,发现他的眉毛末端有一处缺口。
“是的,一名中学老师。”
“不知道送绫小姐的这些花,可还喜欢。” 顿了顿他又讲。
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来一周前她发现这台桌子瓶盏中的花每天都会换,是有人有意而为之。那时候她注意到却也毫无在意。
她相亲过那么多人,每一个都千奇百怪,看似普通和正常的外表下,隐藏着或多或少难以隐喻的习性和灵魂,或自私自大,或柔韧怯懦,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忠实稳妥,可以一试。她相信她的感觉,至少第一眼见到他时,不那么讨厌。
“那么张先生这样做,仅仅是想认识我这么简单吗?” 她放下手中的咖啡,开门见山。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眼神里冒着惊喜。“我想说,如果绫小姐不介意我有一段两个月的婚姻史,我们可以尝试着了解对方。”
就这样,她认识了老张,下班之余,她们约会在各种餐厅,他带她去她喜欢的音乐会,画展,带她去做一切她喜欢做的事情,有时她也会沉湎于这种欢乐,只是她在每一次总会时不时想起苏墨,这种快乐便淡了许多,也不是那么快乐了,她想到了她想要一个孩子。
三个月之后,他们便结婚了,她做事一向坚决果断。关于那个真正愿意让她和他结婚的秘密,便留在心底了,老张是看不见的,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看见。
老张对她悉心照料,待她十分好,工作之余总是他付出的更多,她也渐渐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尤其是在孩子出生后。是一个女孩。
可是,她也渐渐厌倦了这种生活。有时她对着镜子,想起从前的那般时光,生活带走了她太多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所改变。她觉得有一把沉重的推车,凌迟和收割着她的年轻。
烟雾吹散,河边静悄悄的刮起一阵凉风,河水倒映着月亮的样子,她看着明星的烟火,一点一点熄灭降落,飘在风中,或许会洒在河水里。
她深吸一口气,为这片刻的宁静而感到舒适惬味。仿佛她还是昨日那个做着光辉梦想的纯真少女,她想着,至少这么多年,我坚持下来了写作,至少心中的那轮明月始终没有熄灭,亮蹬蹬的在寂灭的时刻照耀她的心底。
她准备往回走了,可以回家了,回家吧。
她走在昏黄明亮的宽阔的大道,有时她会想,她生活在异国他乡,过着另外一番生活,从事着自己喜欢的职业。那个人的生活会是我想要的样子,她是我,我也是她。那个女人也会在夜晚的时刻这样凝望深空吗?她会有怎样甜蜜而忧愁的烦恼呢?
她走着,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穿过两条大道,迈过一个街巷。
走到街巷,经过离家不远的一个便利店时,她看见了苏墨,那恍然是苏墨的影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一次停步细看,是苏墨,是他,她甚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太令人诧异了,她没想到她还会再遇见他,而且是在这里。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他正在和店员说话,那模样是那么的熟悉,还是老样子。
距他们分开快四年了,他略有发福,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少年模样,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希望他可以过来和她说话,就像往常那样。就像当年那样。
她站在那里,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他。终于,他走过来了。
他抬头看见了她,眼神里有些讶异,激动和喜悦。
他缓缓得,站到她身边。
“嘿,好久不见。” 她先开口,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热情与惊喜。
“好久不见。” 陌生而熟悉的嗓音。
她深吸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相见便以很好,她觉得可以不用说话,此刻的感觉,待在他身边的感觉就十分恰当良好。
她开口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四年前那个闯天闯地,纯真英勇的女孩。
“那么,你过得怎么样呢?” 她像个老朋友一样的发问。
“不错,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总部把我调到了上海,来到这边不到一个月。”
“你不是说,你不会来上海吗?怎么最后还是来了。” 她有些轻蔑的笑道。
“工作了两年,改变主意了。但是以后也会离开。” 他淡淡答到。
“你看起来还是没有变嘛。” 他突然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没有变吗?被生活推着走,谁知道有没有变呢?” 她苦笑着。
她想起了这四年,她所收获的,生活工作,以及和老张的一切。她突然忍不住发问,声音轻透,又是像在问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坚持着要走,我们还在一起,一切会不会好一些呢?”
“你看,你还是没有变。我很高兴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知道的,当时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经历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即便我们现在在一起,你也不一定会快乐。”
她递给他一只烟,月亮透过街巷看着格外宁静凄凉,她那股如风的叹息随着消沉的呼吸,渐渐被吹得没有了。她吐出一口气,咔嗒咔嗒的声音,一步步碎在小路上,声音清脆,回荡的那么真实。
再好的月光也回不去了,她突然这么想着。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附近呢?真是好巧。” 她抱着手臂,一旁打趣的不讨巧。
“我住的附近离这儿不远,我是打听了同学,知道你在这边,想来见你一面,没想到今晚就遇上了,真是好巧。”
她忍不住笑,“看来你还真是苏墨。”
“可不,可别见笑啦,是该来看看你,顺便我下个月也要订婚了。”
她的眼睛散发出惊喜,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这样想。“那可要恭喜,真替你高兴。” 她又像多年老朋友似的那样拍着他的肩膀。
“我要回家啦,快到家啦。” 走到楼下,她觉得应与他道别了。
她无端的有些兴奋和快乐。推开家门,走进玄关,脱下高跟鞋双脚落地的那一刻,舒适感从双脚袭来。她想,终于到家了。
屋子仅开着一盏灯光。女儿的房间门紧闭着,没有光,应当已经在老张的安排下熟睡。老张还在沙发等她,电视屏幕播放着什么节目,闪着蓝色的光。微波炉旁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客厅窗前的圆桌上凌乱的散落着几本书。老张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看着他轻轻皱起的眉头,眉尾有一块缺角,俯下身轻轻的抱了抱他,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回来了。” 她轻柔的说道。
透过窗子,只见客厅的男人渐渐起了身,女人从客厅走到厨房,走到盥洗室,最后走进卧室,卧室窗户的灯不多时也熄灭了。
零零星星的这栋大楼,零零星星的几盏窗户的灯也都熄灭了,只剩下一轮光辉的明月,照耀着大地,照耀着这座城市。
城市也就跟着沉睡着,进入梦乡。
晨起,河面笼罩起一阵烟雾,腾起只属于清晨的白烟。在一片朦胧中,太阳逐渐照亮灰色,云雾被渐渐染红,在一片高楼林立中,用它的热情昭示着。
新的一天开始了。
Something
Let It Be - Some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