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哪有断情方

是日天气晴和。毓如无事，便准备到忆惠学校图书馆再去借几本新书。还没到校门口，就只见不远处三三两两围了几个人，再走近些，一个胡子拉碴的街头画家正在给人画速写。毓如无甚兴趣，转身正准备走开，那人抬头唤了她一声：“毓如！”

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声音呢？却也不打算回头。

“这位太太，今天是我第一天做生意，捧个场吧！”他换了法语，作势说给周围的人听。于是，便有不知情的过路人善意地劝毓如：“这位先生画的不错，你看，十来分钟就能画好了。”

毓如改了主意，在小凳上坐下，上下打量着沈翰青。大半年不见，这人竟不修边幅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何必呢，一把年纪玩这样的把戏，这么想着她便笑了。这天毓如穿了件家常赭石色旗袍，外面披着条驼色披肩，面庞圆润光洁，神色自然舒展，竟是与码头一别时的情形疏异，沈翰青便看痴了。

“可以开始了吗？”毓如觉察到他的目光，提醒道。

“好，马上，马上。”沈翰青拿起画笔，面前的这个人他也不知画过多少次，每一个线条，每一缕目光他都早已牢牢印刻在心底，因此无需多看，笔随心动，一幅速写很快就完成了。

“哇！这位先生画得可真好！”围观的人交口称赞。

他取下画纸，送到毓如手里，“送给你。”

“多少钱？”毓如打开钱包。

“我送你的。”

她掏出五法郎放在他手心，“你还要做生意的。”取了画起身就走，沈翰青想追，却被赞赏他画艺的路人团团围住，要求他为自己作画。

晚上，忆惠到家，在桌上看见母亲的画像，很是好奇，未及多问，毓如直接告诉她答案：“沈翰青来了。”

“什么？沈先生来巴黎了？来追你？”

毓如把画卷了扔进抽屉深处，“他来他的。你想知道，你问他好了。”

忆惠第二天便在学校门口看见了还在那儿摆摊的沈翰青，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她是又好气又好笑，拉着他就找了间咖啡馆坐下盘问。

“您就打算在这儿干等啊？”

“我只知道你在这所学校，又不知道你们住哪儿，只能守株待兔了。”

“那我娘一日不来呢？”

“我等一日。”

“十日不来呢？”

“我等十日。”

忆惠真是对他服气了，“沈先生，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沈翰青懊恼地捶了捶自己脑袋，“忆惠，以前都是我的错，你一定在你娘面前帮我多说点好话。”

“沈先生，我这一生最敬重、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娘。不仅是因为她生我养我爱我，永远支持我，更重要的是，她这一生不容易，她撑得很辛苦。我家那个情况，我爹那个德性，我娘一个旧式女性能勇敢地冲出牢笼，追求自由，您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吗？遇到您以后，她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敢迈出那一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您知道吗？那时候我爹都准备去南京捉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了，您知道吗？本来，我和我哥想，你们结婚了，您可以保护她，我爹也没办法找茬，我娘真的是一夜没睡才决定去上海找您说结婚的事，可您居然抛出个不结婚的理论出来？您可真的是把我娘伤得太狠了。”忆惠说着说着，不由得激动起来，眼圈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

她擦擦眼泪，平静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不知道您到底想清楚没有。其实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娘也很好。如果您自己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请不要再来招惹她了，她伤不起。”

忆惠说完，起身去结账，将沈翰青一个人扔在了咖啡馆。

沈翰青果然还是每天在学校门口卖画。毓如并没有刻意躲他，隔几天也还是会到学校去。只是她走她的路，目不斜视，他画他的画，视线却一直追她到看不见。

一天下午，毓如从学校出来，并没有走回家的那条路，而是选择了相反的一个方向。沈翰青心中好奇，忙收拾了画具悄悄跟了过去。

毓如沿着塞纳河畔漫步，走过河上老桥，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坐了下来。她已经是这家的常客，那位金发的侍应生小哥也和这位来自东方的美丽的女士熟了起来。见她过来，小哥习惯性摘了朵玫瑰送给她，又与她轻轻贴面。

沈翰青当然知道贴面礼在洋人来说，再日常不过，但此刻躲在角落里看见这一幕，又看见她面如春风，心中竟一阵嫉恨，身体已不受理智的控制，三两步跨到毓如面前。

“她是我的爱人。”仿佛宣誓主权似的。

小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礼貌地说：“您可真幸运。”拿着菜单就离开了桌子。

“沈先生，请您说话放尊重些。”毓如面色一沉。

“毓如，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你没有对我不起。相反，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来法国，更不会知道原来自由自在的生活是这么美好。”

“毓如，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沈翰青情急之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当然她是要挣脱的，“沈翰青，这里是公共场合，你放开！”冷冰冰的斥责脱口而出。

两只手就这样松开来。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