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五是石鹤固定飞往广州的日子,飞机已经行进了两个小时,石鹤也已经恍恍惚惚地做了两个梦。
感觉时间差不多该落地了,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收起随身带着消磨时间的一本管理学书籍,合上小桌板,打开了左手边的遮光板看向窗外。
飞机正在穿越气流,机翼在暗夜里飞速划过云层,激起一串闪亮的火光。
身体随着飞机的震荡,上下颠簸,石鹤的睡意顿时散去。
我还有要见的那个人。他想。
这趟航班他已经坐了整整半年,但他每一次都还是晕机。
每次颠簸的时候,他心里都是慌的,但他都这样告诉自己:“我还有要见的那个人。”
爱情的女主角,是中学课堂上,石鹤右手边前一排坐着的女生孟如柳。
石鹤爱了她十五年,从少年时代的青涩暗恋,到壮年时期的沉稳暗恋。他一直就这样默默地喜欢着她。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几乎断了联系。那是大学毕业后后最初的三年,石鹤人生中最灰暗消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或许就要这样遗憾而平淡地度过此生了。
但他却斩不断对孟如柳的思念,也忘不掉她曾经在课堂上偶尔回眸望向他的一眼。
就是那回眸的一眼,支撑着石鹤。
在北京漂泊的日子,在地下室的阴暗角落,他流过多少次年少的眼泪,就有多少次被一种希望救起。
因为他觉得,总有一天,他要以一种体面的姿态站在孟如柳的身边。尽管他都不知道她当时身在何处,是否愿意等他给她一个将来。
他只是独自在黑夜中思念,在梦里与她回眸的那张脸遥遥相见。
有时候,他会在夕阳下与她相恋,他牵着她的左手,她微笑地看着他的侧脸。
有时候,他也会在一段长途的跋涉之后找到笑意盈盈的她,而她的身边却站着个粗壮丑陋的少年。
不管怎样的梦境,都会令第二天清醒之后的石鹤更加坚定,他要成为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度尽此生。
“郎才女貌”,这是中学时代学到的一句成语,也刻画成为他最初描摹且一生追求的爱情。
2
下班的地铁上,人群拥挤,孟如柳勉强地站在车门口,右手紧紧抓着手提包。
包里的手机猛烈而短促地震动了一下,她紧绷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一丝笑容。每周五下午雷打不动的短信,不用看都知道是石鹤发来的。
“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六点,你们学校门口的茶餐厅。”
孟如柳下了地铁,看到了石鹤发来的信息内容,心中还是“突”地紧了一下。她期待这种令人欣然的感觉,又害怕这种慢慢发酵的心动。
她已经是个成了家的女人,与同学门失去联系的这几年,她嫁到了广州。
她在广州的一所大学担任讲师,但在广州生活的这些年,孟如柳依然没有与这座城市建立起来紧密的联系。
丈夫李伟庭经营着自己的小生意,没有周末的概念,所以,过去的多少个节假日和周末,她宁愿在家写自己的教研笔记。
但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孟如柳突然就开始喜欢留意广州的大小餐厅和大街小巷,因为石鹤,因为有人开始风雨无阻地与她共度广州的每一个周末。
在孟如柳的印象中,中学时全班与她说话最少的同学,就数后排座位的那个黑脸男生石鹤了。
而现在,他和她竟然在这样遥远的他乡重逢,并且用充分的热情去填满每一个无聊的周末。
也许真的是缘分。
回忆这半年一起度过的广州周末,孟如柳心里这样想。
周六的早晨,孟如柳在家反复地挑选衣橱里被自己闲置好久的华服,妆容也是化了又洗,洗了又化,好不容易才定了妆。
“是中学时的同学,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在这里遇见真的不容易。”
孟如柳一边注视着镜中眉开眼笑的女子,一边向丈夫叙述往日上学的快乐时光。
李伟庭见她难得如此开心,也很配合地替她挑选配饰。
“那你要好好招待人家,带他到处玩玩,不要让人家觉得广州人的老婆小气。”
“那当然。”
孟如柳怎么会待他小气呢?
她决定今天要好好表现。
3
餐厅的环境干净而嘈杂,石鹤提前一个小时就坐在预定好的包间里等待。
包间的房门没有关闭,服务员在他面前放了一杯茶之后,就退出去了。
门外的散座里,充斥着一堆一堆的大学生,他们热情洋溢的笑谈举止吸引着石鹤的眼睛。他盯着口的方向,思绪已经飘向十多年前的校园。
那时的石鹤也是一个浑身充满年轻荷尔蒙的男生。少年时代的男生不可避免地会在学校与其他人产生矛盾,或者斗殴。
他人生中第一次打架斗殴,就是为了孟如柳。
也称不上是斗殴,或许称之为挨揍更加贴切。
那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石鹤才十五岁。在放学的路上,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给了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同班的孟如柳同学。
石鹤很明白那是一封同学们所谓的“情书”,所以他从高年级男生的手中接过“情书”之后,立即把它当面撕了个粉碎。
结果可想而知,一群男生把他围在学校旁边的小路上,痛打了一顿。之后,他一个星期都没有去上课,因为脸上有大大小小的黑青色瘀肿,他不能让同学们看到,更不能让前排的孟如柳看到。
她是他唯一关注,但又每每让他望而却步的女生。
十多年过去,他的女生已经是他心底里的女神,带着那回眸的一眼,深深地烙刻在他的心中。
女神孟如柳的身影轻快地出现在餐厅门口,从一帮热烈交谈的学生们年轻的身影当中穿梭而来。石鹤急忙起身,站在包间门口对她挥手。
“来得这么早?”她愉快地笑着问。
“今天培训结束得早,我就先过来了。”他说。
服务员适时地端进来早已点好的菜,个个都是按着孟如柳平时喜欢的口味点的。
她欣喜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主动向石鹤敬酒。
石鹤看着孟如柳兴奋的眼神,也高兴地一杯接一杯地应了。经过多年在职场上的历练,石鹤的酒量早已出神入化,对于眼前的这些小酒,他自然不在话下。
更何况,自己每周末千里迢迢地飞来这里,不就为了这眼前这一晚的相见吗?
“今天的培训如何啊?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有提升吗?”孟如柳还是关心他的主要事务。
“啊,还可以,单位定期的这种培训学习很多,我也比较麻木了。”石鹤笑着说。
其实,哪里有什么培训呢?
这只不过是石鹤为自己每周末来广州与孟如柳见面找出的一个合适的理由。
“培训已经有半年了,是不是快要结束了?”她问。
“啊,单位也没有具体说是多长时间,我也就没有问。”他说,“再说,又不用我自己掏钱,我也乐得来这里轻松轻松。”
孟如柳又愉快地笑了。
她喝了太多的酒,圆圆的两颊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粉色,但她还是在那里愉快地坚持着,她不太愿意过早结束今天的见面。
“你知道吗?我今天很开心。”
“似乎看得出来。”
“那你猜猜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
孟如柳微微迷醉的眼神突然间瞪得鼓圆,吃惊地望着石鹤。然后,那两只可爱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盈盈的泪水。
4
周天早晨八点的时候,石鹤离开了酒店的房间。
他轻轻地关上房门,整理了一下西服,顺着走廊走出去,在楼下的餐厅去吃早餐。
他坐在餐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疲倦的眼中透着一丝不安。
昨晚发生的事情,也许是这十多年来,石鹤距离自己深爱的女人最近的一次机会。她酒醉后一直不愿意回家,石鹤就把她带来自己的房间。
石鹤能够感觉到她很久都没有像昨晚这么开心了,她虽然已经喝醉,但即便是坐在地上呕吐,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她始终就那么眯着眼睛没心没肺地笑着,笑得石鹤的心都快碎了。
她说:“石鹤,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然后红了眼眶。
石鹤的心就痛得更厉害了。
十五岁爱上她的时候,石鹤也在偷偷地想,自己前排坐着的女生,会不会有一天对他说一句喜欢的话,给他一个羞涩的笑脸。
十五年的时间,漫长却又像是注定。
“可我已经结婚了,李伟庭他不会放过我。”孟如柳微弱的自言自语又沉沉地击打着石鹤的胸口。
她还是这样,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半年前,当石鹤辗转地了解到孟如柳的近况之后,他才毅然决定每周末都来一趟广州。
他知道孟如柳早在三年前就结婚了,但是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做生意的老公原来就不是一个守家的男人,结婚之后更露出本来面目,花天酒地不说,喝醉之后对孟如柳甚至拳脚相向。这对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噩梦。
但是,作为一个大学老师,相比家庭暴力来说,孟如柳更看中的是体面。
所以,直到丈夫李伟庭在一次酒后驾车事故中丧生之后,孟如柳的妈妈去广州参加葬礼的时候,才知道了女儿在广州生活的状况。原来女儿声称的好丈夫是一个酒鬼,原来女儿身上满是青红交错的伤痕。
昨天晚上,石鹤也看到了那些伤痕。
当孟如柳声称不能离婚,但要用身体来报答他的时候,当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躺在酒店的床上的时候,石鹤看到了她身上那些陈旧,但足够刺眼的伤痕。
他看着她傻傻的笑容,看着她曼妙的身材,他只想哭。
半年了,他每周五都会在下班之后飞来她的身边,他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拯救?还是为了得到?
她已经爱上了他,若是为了得到,也许现在就是他带她离开的时候。
但她的精神症状还是存在,对于丈夫李伟庭早已离世的事实,她依然看不清楚。她还生活在那个家庭里,带着对丈夫的惧怕与听从。
“千万不要对她说李伟庭已经死了的事情,会引起她发病。”这是孟如柳的妈妈一开始就交代过石鹤的话。
但石鹤昨晚还是没有忍住,当他看着孟如柳酒醉后的胴体清晰地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她说她喜欢他,但不能离婚的时候。他告诉她,李伟庭已经死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哭哭笑笑的样子,撕扯自己头发的样子,奋力地在房间逃跑躲避的样子。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他一直都没有放过我。”她边哭便喊。
最后,在凌晨三点左右的时候,她才渐渐地失去了力气,在石鹤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5
孟如柳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痛欲裂。肿胀的眼皮重重地贴在眼球上,连睁眼的动作都让她觉得吃力。
房间被昏暗的灯光笼罩,看起来不像是在自己家里。
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和石鹤一起喝酒的情景,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被子里自己光溜的身体。
“轰”地一声,她感觉自己的脑袋突然胀大了两倍。
她身上没有穿一根毛线。
心脏猛然间跳得飞快,“咚咚咚”的声音伴着自己脑袋上血管的收缩在她耳边跳得越来越清楚。
孟如柳极力回想昨晚的事情,但只有片段零星的场景。喝太多了,她只记得石鹤在餐厅祝贺自己生日时开心大笑的表情。
孟如柳仔细辨认着房间里的陈设,又翻身起来去卫生间查看,也没有看到另外一个身影。
她换了一口气,打亮房间里所有的灯光。
床头的桌上放着一盘早点,旁边是一张酒店房间的便签。
“亲爱的,我回北京了。你起床后要记得吃早点。下周见!”
干净整洁的字迹,落款是石鹤的名字。
虽然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但脑袋一下子不再感觉疼痛。
孟如柳仔细地端详着便签上的语气,心情慢慢变得平复。
那么,他是爱我的。她告诉自己。
有了这样的结论,她的身体不再感到沉重。看见自己的衣物在电视柜的桌上整齐地摆放,她心下温暖,迅速地穿好衣服,拉开了房间厚厚的遮光窗帘。
中午醒目的阳光刺透玻璃穿射进来,倾洒在她的脸上和肩上。她坐在窗边,端着石鹤留下的早点,慢悠悠地享受。
今天是周天,距离下周六,还有六天的时间。
这六天的时间里,她不想再和石鹤联系,她要冷静地想一想,自己该如何面对婚外产生的这一段感情。
石鹤还没有结婚,没有来自家庭的负罪感。但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告诉丈夫李伟庭自己爱上别人的事情,平静了这大半年的他,会不会再次成为一个醉酒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