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走

      外公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楼梯一步步走到院中。正午时分,庭院闲寄。端午时插在门上的菖蒲和艾草,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楼梯边的一簇茉莉花,也已经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青子手里捧着一团被罩,本想拿到院里来晒,一时撞见爷爷,不知如何是好。外婆去了南城姨姥姥家,卧室空无一人。

      这个疯子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外婆让舅舅将他背到楼下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青子觉得他本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流涎不止,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气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行李箱。他现在茉莉花旁,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来擤鼻涕。难道说他的疯病一夜之间全好了不成?

      青子看见他带着箱子,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一时心慌意乱,便冲着屋里大叫起来:舅舅,舅舅!四眼舅舅……可惜无人答应。地上的花瓣,午后慵懒的太阳不理她;茉莉花、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风都不理她。

      “你叫唤什么?不要叫。”外公道。

      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塞入口袋里,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

      “你要出门吗?”青子见舅舅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

      “是啊。”外公说。

      “要去哪里?”

      外公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舅舅,舅舅,舅舅,四眼舅舅……”

      外公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青子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脸。可青子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墙角的菜地里,歪着头远远地看着他。外公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

      就这样,她看着外公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头怦怦跳。不过,外公很快又踅了回来。水獭似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似笑非笑,一脸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

      “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黄州城马上要下雨了。”

      这是外公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并不知道。青子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

      外公没有找到伞,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轻地带上了门,两扇门都合上了。

      青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被罩搭在院中的晾衣绳上,赶紧跑到屋里去叫人。舅舅不在,姨妈和表姐也不在。这疯子真的会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过的一样,前院,大厅,卧室,厨房,就连厕所也看了,就是寻不出半个人影来。青子只得从后院出来,四下一望,已不见了外公的踪迹。

      她看见隔壁的高大妈正在门前的竹匾里晒芝麻,就问她有没有看见外公,高大妈说没看到。青子问她有没有看见姨妈和表姐,高大妈又说没看到。最后她问起舅舅来,高大妈就笑了:“你又没让我看住他,我哪里晓得。”

      青子正要走,高大妈又叫住她道:“你外公不是锁在楼上了么?怎么出得了门?”

      青子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出来的,哎,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着他从后门出去的。”

      高大妈也有点急了:“那得赶紧叫人出去找。他这样昏头昏脑的人,要是走马路上,车多,一不小心就会被车撞死。”

      两人正说着话,青子看见表姐拎着满满一袋子菜,从巷子口进来。青子就赶过去迎她。表姐一听说这事,倒也不显得心慌,兀自说道:“你说他拎着箱子,这会儿也走不远,我们赶紧去车站截他。让他坐车走了,要找他可就难了。”说完,她就放下袋子,拉起青子的手,两人就朝车站跑去。

      表姐穿着高跟鞋,跑起来浑身乱抖,胸前波涛汹涌。骑摩托车载客的人只看得两眼发直,嘴都合不拢了。在路边遇见小卖部,问起来都说没有看见她们外公打这儿经过。跑了一会儿,表姐不跑了,把高跟鞋脱了,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们这么找,也不是办法,还是赶紧告诉舅舅要紧。”

      “就是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青子说。

      “我知道,”表姐说,“十有八九,在王大妈家打牌。”

      表姐穿上了高跟鞋,青子扶了她一把,两人就朝王大妈家跌跌撞撞而去。表姐这才想起来问,外公什么时候下的楼?说了哪些话?姨妈怎么不在家?为何不拖住他?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气来,“我说楼上的门锁开不得,你妈非要让他到院里晒什么太阳,这下倒好。”

      王大妈在家门口织着毛衣,针脚织错了,又要拆了重来。嘴里骂骂咧咧,在跟自个儿生气。表姐道:“大妈你停一下,我问一下我舅舅来没来你家打牌?”

      “来了,怎么没来?”王大妈嘀嘀咕咕地说,“刚从我这儿赢了几百块钱。他没钱了,就到我这里薅几百块钱,棺材本都快没了。让他再打两圈也不打,临走还抓了我两把花生。”

      她这一说,表姐就笑了起来:“您以后再别跟他打牌了。”

      “我不跟他打,跟谁打?”王大妈道,“咱这儿就这么几个老贩子,少了哪个都凑不成一桌子。也怪我手气背,织毛衣都织乱了。”

      “王大妈,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看着他抓了我的花生,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正街上走了。”

        “是不是去刘芳家?”表姐问道。

      大妈笑而不语,表姐拉着青子正要走,王大妈又在身后道:“我可没说他在刘芳家。”说完仍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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