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神树族的女子,向来依靠夫君的爱意存活。
爱之深,活之久,爱之浅,则化身为一棵树。
与商帝成婚时,我将自己的软肋全盘交托。
皇上,你此生一定要疼我入骨,否则我会变成树的。
商帝宠溺一笑,也不细问,只是指天起誓。
我对阿黎情有独钟,矢志不渝。
若违此誓,愿受天罚。
可是后来,他得到了兴国之宝——奇女子萧音。
似是寻到同类,沉沦入迷,不可自拔。
看着自己日渐抽芽的身体,我找了棵树横在床上,逃出了皇宫。
烽火连天,战事不休。
商彻御驾亲征,在前线冲锋杀敌,屡战屡败,接连撤退几十里。
我牵挂商彻,在皇宫里忧心如焚,一连多日寝食不安。
困倦至极,打盹的功夫,我梦见商彻携女子凯旋归来,决绝废后。
皇后行悖德失,弄权后宫,罢退冷宫。
恍惚之中,还梦见自己在冷宫里化作了一棵树,孤苦伶仃。
我已经很多年不做梦了,上一次做梦还是在救了商彻后。
彼时我梦见自己凤冠霞帔,赤绳嘉礼,成了商彻的皇后。
时隔不久,商彻果真为我封印绶玺,与我共登高台,揽我共赏江山。
如今这梦十分蹊跷,但无因何来果,我暗暗宽慰自己。
梦而已,不足挂心。
突然,我身上出现无数箭伤,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坏了,商帝有难。
我不顾遍体鳞伤,忍着剧痛就要传召摄政王打探前线消息。
青英慌忙拦住我。
娘娘,这个月你都传召摄政王好几次了,再如此,旁人就该说后宫干政,娘娘僭越了。
青英知道我是个脾气刁的,怕我不听劝,为我包扎好伤口后,伏在我身上痛哭流涕。
皇上有你呕心沥血织成的护身宝甲,不会有事的。
况且你又是皇上的柏溪,可替他代受疾伤,他能有什么难?反倒是你,伤得这么重,才是真的有难。
我盯着身上被血渐渐染红的纱布,不详的预感袭来。
商彻根本没穿护身宝甲,不然他不可能受伤。
我明明仔细叮嘱过他,他为何不听劝呢。
幸好当初为了万无一失,彻底保他无虞,我还施行了柏溪禁术,亲身替他抵挡一切伤害。
普通人受这么严重的伤,必死无疑。
可我是树人,这些伤虽会让我痛苦不堪,倒不足以让我丧命。
这世上能让我死的只有商彻,倘若他不再爱我了,那么我就会化身成树,魂飞魄散,彻底死去。
不碍事,无性命之忧,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我笑着安慰青英,她是我神树族人,只因还未及笄,不懂这情爱上的甜酸。
我刚准备踏出殿门找摄政王,飞鸽就千里遥送来商彻的亲笔家书。
信中,他说自己遇到了一奇女子,名唤萧音,为帮她夺回奇书,他和护卫被敌军弓弩手围困。
眼见数箭齐发,护卫纷纷倒下,可他却能完好无损地突破重围,萧音真是自己的福星。
呵,福星。我为了他能平安顺遂,不惜秘密施行柏溪禁术,以身替他挡下一切灾厄。
到头来,却全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战火烧了半年,他未对我吐露半点相思,亦没有一句叮嘱安抚,却为了帮那女人夺回一本书,深入敌营,以命相搏。
商彻,你何时变得如此冲动莽撞,这不像你啊。
想到那个梦,我的心猛地瑟缩了起来,也许那不只是个梦。
我看着身上层层包扎的纱布,觉得全身上下都疼极了。
可再疼,也不及我的心疼。
他夸赞萧音是兵家奇才、治国良臣,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纸短情长,诉的都是对另一个女人的钦慕之情,看得我眼红极了。
我将家书揉碎,决定从此再也不回信。
后来,商彻的家书频繁寄来,可信里却尽是他和萧音如何臭味相投,心有灵犀。
我不爱看,每次收到信,就让青英扔进臭水沟里。
如此数次,他再也没寄过信,我们便断了往来。
商彻大获全胜的消息,还是青英从摄政王身边的小太监那打听来的。
我是他的发妻,普天之下同他关系最亲密的人。
想知晓他的捷报,却要弯弯绕绕,使银子撬开别人的嘴巴。
可笑,太可笑了。
商彻班师回朝那天,我与群臣站在城门口迎接。
他见我前来相迎,笑逐颜开,隔着护城河就遥遥冲我吹口哨。
一路策马前来,不待马停稳,他就飞身下马,将我拥尽怀里。
怎么不回我的信。
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刚想揉掐一把他的脸,就听见一道娇俏的声音。
彻哥哥,她就是皇后呀。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红衣女子从马上翻身下来,身上还穿着我给商彻亲手织的护身宝甲。
商彻果然带着女子凯旋回归了,看来那个梦是凶兆,我要早做打算了。
谁准你穿他的宝甲了,给我脱下来。
商彻竟然不避嫌,与一个女子共享一件宝甲,真是不知羞。
我不,彻哥哥说了,这宝甲可防斧钺钩叉、毒虫猛兽,是十世难寻的宝贝。
萧音双臂环抱,躲在商彻身后,有恃无恐地冲我卖弄鬼脸。
皇后,我将宝甲赠予她了,你何苦再逼她脱下来。
怔愣了一秒后,我伸手抓住那宝甲,准备将它从萧音身上扒下来,却被商彻来回挡住。
恼怒之际,我扬手冲萧音打去,巴掌却落在了商彻脸侧。
我面上紧跟着一疼,滚烫的眼泪就落了下去。
那护身宝甲,是我用自己养了二十年的长发,花费了四百多天时间密织,又浸以自己的鲜血,才打造而成的。
我们树人的头发韧如钨丝,就连世间最硬的金刚钻都望尘莫及;
血液堪比天一神水,可使世间一切毒虫猛兽退却。
这两者皆是人间少有,百世难寻的宝物,更何况是由这两件宝物构成的护身宝甲。
这护身宝甲千金不换,贵重非常,商彻不是不知道。
可他竟然如此轻贱我的心意,将这么宝贵的东西赠予别人。
怪不得他会身中数箭,恐怕这身宝甲早就穿在了萧音身上。
你怎么打人呀,竟然为了一件甲胄动手,太过分了。
萧音心疼地抚着商彻的面颊,眼中盈满泪花,商彻低声安慰着她。
郎情妾意,看得羡煞旁人,可这些人中不包括我。
言行无状,僭越无礼,褫夺皇后封号,幽禁于冷宫。
商彻望着我冷冷说道,神情凉薄。
我轻声嗤笑,转身头也不回地入了冷宫。
看来,那梦境很可能是真的,我要早做打算了。
我在冷宫一连待了数日,也不见商彻来看我。
本以为废后是他一时气话,没想到他竟然狠心至此。
阿黎,萧音被封为皇后了,就因为前日替皇上挡了刺客几刀。
青英端着饭篮刚踏入冷宫,就气呼呼地跟我汇报外面的情况。
那刺客连砍数刀,竟未能伤她分毫,她肯定还穿着咱们那宝甲呢,真是厚脸皮。
我没搭话,默默掐断指甲里刚冒出来的小绿叶子。
商帝的爱意削减,我不能坐以待毙,看着自己真的变成一棵树。
青英,你悄悄去帮我寻棵歪脖树,莫让别人发现了。
我伏在青英身旁耳语。
为今之计,只能金蝉脱壳,先逃离这皇宫,等回到神树族,再想办法。
商彻虽知道我是神树族女子,不得深爱会变为树,可他不知道我们神树族的具体方位,民间亦没有任何关于神树族的记载与传言。
你终于想通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青英一把搂住我,高兴得欢呼雀跃。
待青英走后,我洗手焚香,将血滴入酒杯之中,绕树洒干净。
族人梦黎,请求解除与商彻的柏溪,上告神树,还望准许。
准。
虚空中传来一道神音后,地上的酒渍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彻,既然你身边已有佳人帮你消灾挡难了,那么我就不掺和了。
梦黎,我已经找好树了,清隽秀丽,十分像你。
明日封后大典过后,是逃跑的绝佳时机,到时我偷偷把树拉过来,你看看。
我正用晚膳时,青英终于回来了。
看我就着咸菜啃剩馒头,她眉头一皱,直接抢过我手中的馒头,将一只烧鸡递给了我。
我刚去商帝的小厨房顺的鸡,做成了你最爱吃的叫花鸡。
你要养伤,可不能断了好吃好喝的。
不然那些伤口会留疤,很丑的。
可纵使养好了伤,那些疤痕也会如疙疙瘩瘩的树瘤一般附在身上,碍眼极了。
早知道如此,及笄之时,我就选择做一棵树了,虽孤独却能活千年。
神树族的女子在成年后都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化身为树,孤独千年。
要么择一良人成婚,赌上一世的运气,依靠夫君的爱意活下去。
我以为商彻是良人,可终究是赌输了。
彻哥哥,就是她们,杀了我观星算卦的鸡。
我和青英正撒欢啃鸡呢,商彻和萧音就找上门来了。
我拿到鸡的时候,鸡已经被杀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来找我们。
青英欲上前继续理论,被我拖住了。
萧音有商彻撑腰,我们什么都没有,无所顾忌顶撞,反而会让我们陷于绝境。
皇后莫气,我赔你。
我扣着嗓子眼,正要呕在萧音脚上。
商彻就抬手掀起我的下巴,冷冷问道:知道错了么?
错在没有给他回信,错在当众折辱他的颜面,还是错在嫉妒她们惺惺相惜。
我抿唇不语,我唯一错的就是爱上他。
商彻让我给萧音赔礼道歉,我老老实实摘了腰间的玉环递给她。
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求皇后莫怪。
那块宝玉是商彻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如今还给他最宠的人,只当是物归原主了。
萧音眼睛一亮,刚想接过玉环,商彻已经快一步抢走了。
除了这东西,别的都可以送。
商彻将那玉环紧紧攥在手心,冷冷说道。
这场赔礼道歉,最终以皇后命人打我十大板子收场。
皇上,娘娘受不住的,她身上本就有伤,要打就打我。
青英在一旁扯着嗓子喊,哭声惨烈又无助。
她身在皇宫,每日华服美食,能有什么伤?商彻垂眼讽刺地笑道。
娘娘她……青英在我的摇头示意下,选择了闭口沉默。
我穿华服,是为了遮盖伤口;我日日饱食美餐,是为了养好伤,以便为他抵挡更多灾厄。
我本想等日子太平下来再告诉商彻这些秘密,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没必要了。
郎君心已变,妾心再坚韧如石,也只剩笑话罢了。
如今再把恩情告诉他,只怕自己就再也无法逃离这负心人了。
木杆一棍又一棍打在我身上,我却觉得一点也不疼,再疼也不及我的心疼。
再疼也不及双臂上的肌肤寸寸化为树皮疼。
一顿板子下来,我的双臂已经完全木化,在袖子的掩映下疼得瑟瑟发抖。
如果商彻肯停下来检查一下我身上的伤,问问我为何会负伤。
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怕他早已忘记当初的誓言了。
我虽人在冷宫,可是帝后的风流韵事还是吹到了我的耳朵里。
商彻为彰显对萧音的荣宠,撤了六宫嫔妃的侍寝牌,夜夜独宠萧音一人。
宫里增设了绝香阁,其内陈设着商彻为萧音作的画像,内容香艳至极。
听闻这些,夜里我睡得十分不踏实,总是梦到从前。
那时,商彻身负重伤,扑倒在茅草地里。
我将他捡回家,衣不解带,日夜精心照料,才将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伤好之后,他就把我掳到皇宫里,求我做他的结发妻子。
阿黎,我喜欢你,我要给你世间最好。
一句情话,让我忘却了树人的不幸宿命,押上所有成为他的皇后。
他是真龙天子,我是粗野村姑,世家贵族皆不看好这一段姻缘。
可他一言九鼎,力排众议,将我推上皇后宝座。
在一起的三年里,商彻对我极尽宠爱,东海的鲛珠,大荒的雕胡米,南唐的荔枝,只要是世上顶好的,他都愿为我寻来,逗我欢心。
有段时间我疯狂迷恋翠翡,想在宫里圈养一只翠鸟。
可那灵鸟受不了金笼的拘束,还没好好将养几日,便触笼而死。
我捧着那小小的一团雪青,心疼得直落泪。
商彻知道后,便在宫中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畅春园,里面遍植名树奇花,引进了无数珍禽异兽。
除了那娇俏灵巧的翠鸟,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来的绚丽鸟儿。
疼痛入骨,辗转难眠,我又想起大婚当晚商彻对我许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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