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冰凉,阴冷,还透着些诡异。
苏远伫立在寂静无人的街巷上,今夜的经历惊险而离奇,一时之间他还难以接受。
出手相救之人是友非敌,此人不仅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而且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仿若就是身边的朋友,可为何又不以真面目示人?苏远愈是思索,对这人的记忆便愈发模糊,到后来已记不清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或者这其实是一个鬼魂,怜惜苏远的悲惨遭遇,便一直在暗中默默庇护。
不想了,现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去办,告知杨继川有关皇龙会的阴谋。苏远一路小跑奔到了杨府,临近四更,杨府内还点着灯火。苏远上前敲门,门房竟也没睡,领着苏远入到府中。
院内的空地上,只见一人顶盔贯甲,罩袍束带,骏马骕骦相伴,芦叶长枪在手,甚是威风,正是杨继川。杨继川本与妻儿话别,忽见苏远深夜造访,大为惊讶,问道:“苏兄弟,你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苏远急忙道:“杨大哥,大事不好了,有人预谋在明晨部队出征之际,行刺圣上。”接着如此这般,将情状告知了杨继川。
杨继川神色凝重,沉思片刻,道:“苏兄弟,你这就随我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来到处府院前。这一带皆是官宦府院,多为富丽堂皇的豪宅,可唯独这户颇为古朴,门上的朱漆褪了光色,久未粉刷,檐头杂草丛生,与几片破瓦相得益彰。
见庭院里点着灯光,杨继川上前敲门唤道:“在下杨继川,特来求见赵都指挥使。”
府门片刻即开,内站一人,身材高挑,腰间挎着一口刀,年龄约莫四十往上。这人脸面白皙,眉毛修长,留着黝黑短须,可最引苏远注意的是那双眼瞳,若将冷流云的俊目比作清泉,那这人的眼睛便似寒冰,既冰且冷,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惧怕。苏远打量这人,这人便也盯着他,苏远对视片刻便已招架不住,只得扭头望向他处。
杨继川言道:“赵都指挥使,今夜有大事发生,万不得已深夜来访。”接着将皇龙会预谋行刺圣上的消息向这人转述了一遍。
这人默然聆听,也不插话,得知有人谋划刺圣,神色依然镇定如常,待杨继川全部说完,这才开口道:“多谢杨将军及时通禀,你身边这人就是发现皇龙会阴谋的苏远吗?”
苏远点头回应,赵都指挥使却望向杨继川,待杨继川确认,这才盯视着苏远,面无表情道:“苏远,你来自哪里,父母是谁,现居何处,以何为生?”
苏远不敢迟疑,急忙答道:“我来自颍州,母刘氏早殁,父苏定海经商为业,年前遇害身亡,我目前借住在京城太中大夫李维国的府上,是一名在京备战省试的学子。”
“苏定海,颍州人?”赵都指挥使继续盯着苏远,目光冰冷。
这人似乎认识父亲,苏远想了想,补充道:“先父早年曾在杭州为官,当过吴越国的兵部尚书,入吴越前的生平,我也不甚了解。”
赵都指挥使的两指忽往苏远胸前一点,指力虽不重,但苏远还是站立不稳,跌倒墙边。“就凭你这稀松平常的武功,又是如何逃出皇龙会的?”
苏远之前与杨继川叙述时,只大致讲了前因后果,并未提神秘高人出手相助一事,此时被赵都指挥使追问,慌忙原原本本,将逃离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赵都指挥使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抬头看了眼月色,道:“杨将军,带上这人,随我来。”
赵都指挥使领着二人,不多时来到一处军营前,营内灯火通明,无人入睡。两个军官打扮的人见赵都指挥使来了,忙行礼道:“大人,卑职游值,卑职施方,准备停当,恭候大人多时。”
两人皆三十余岁,游值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施方长相平常,其貌不扬。
赵都指挥使轻点头道:“带着弟兄们,随我去安远门。”
此时天光微亮,再过一个时辰,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就要来安远门为部队饯行。杨继川随在赵都指挥使身旁,焦虑难安,低言道:“赵大人,为何不派人去搜查皇龙会众的密谋据点,而是直奔安远门?”
“我在皇龙会中安插的线人至今未归,怕是死在了里面,加之苏远脱逃,李仲寓李仲宣兄弟估计已有察觉。现下离圣上来为部队饯行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这伙人若真想铤而走险,必已混进了部队,我又何必再浪费人去搜查早就人去楼空的据点?”赵都指挥使说话间,已来到了安远门。
城门外,集结了大批士卒,统一着装,正在做最后的演练,一万五千余人的队伍,甚是壮观,可又如何在这密密麻麻的队伍里,揪出预谋犯上作乱的贼人?杨继川心中有些没底,却听赵都指挥使安慰道:“杨将军,请放心,有我赵行烽在,你就安心领兵北上,抵御辽人。”
赵行烽招了招手,示意游值、施方、苏远入军帐商谈。
三人进帐,只见赵行烽将帐门拉上,用一贯冰冷的语气道:“据线报,皇龙会逆贼已混进了今早出征的兵士中,欲行不轨。”
游值施方二人闻言,神色大变,只听赵行烽续道:“我请几位来,是打算一起想个办法,在这一个时辰内,抓出这伙贼人。”赵行烽止了口,轻踱着步子,来回扫视众人。
苏远暗道,都到这紧要关头了,光凭我们几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当务之急,是赶紧禀明圣上,请圣上取消这次为将士饯行的行程。
赵行烽却丝毫不急,等了良久,见无人答话,这才慢悠悠道:“不知各位可有妙计,若是没有,我这倒有一个办法。”
众人愁眉不展,准备洗耳恭听,忽见赵行烽一声冷笑,寒光闪烁间,刀锋出鞘,坐在苏远身旁的游值的右手竟被赵行烽一刀斩了下来。
游值强忍剧痛,跪倒在地,道:“大人,不知卑职所犯何错,请大人明示。“
刀已还鞘,游值的断手尚在抽动,似未意识到已脱离了主人。“游值,你身为会中人,对计划一清二楚,我还等着你给我明示。”
游值以头抢地,流泪恸哭道:“大人,冤枉呀,我游值追随大人数载,和大人一道几经生死考验,方有了如今地位,怎敢背叛朝廷,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赵行烽冷笑数声,道:“是啊,你游值跟我这么久,我也不希望你是内奸。可两月前,我秘密派你找松柏镖局托运至吴越的四大箱兵器,却好巧不巧在太湖边遭了劫,而施方托永泰镖局押的四箱兵器,却是一路平安的到了嘉兴城。还有遣唐使卢多逊,我故意将他会途径嘉兴的消息透露给你,安排你去迎接,结果接应地点不出所料引来了贼人,若不是我告知的是假地点,卢大人早有防备,这江南十九州的地图怕已落入了皇龙会。”
事情败露,游值霎时面容惨白,浑无血色。
“游值,你武功本不如我,如今又断一手,我劝你死了抵抗这条心。你若想严守秘密,自寻短见,那我只有杀你全家泄愤。别担心,你十岁女儿我是断不会杀,送她去青楼,也好见见世面。”
赵行烽将手轻搭在游值肩上,贴近耳边一字一句道:“告诉我皇龙会的具体计划,参与人数和暗号。我虽保不了你,但可保住你的家人。”
游值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颤巍巍道:“皇龙会五条龙,除了青龙钱思游不知所踪未来赴会,黄龙李仲寓,紫龙李仲宣(注一),赤龙高洪,黑龙马刚均会参与今日行动,共计三十五人,他们经我安排,伪装成出征北线的兵士,藏匿在先锋营第三营内。为了统一行动,他们左手腕上会绑一个黄色绳结,作为辨识同伴的记号。”
“双凤八虎,谁与争锋,双凤八虎是谁,这次又来了几人?”
“双凤八虎是由五条皇龙各自引荐入会,身份隐秘,只有各自引荐他们入会的皇龙知晓其真实身份。”
“哦?”赵行烽的两根手指,从游值的肩头,游走向他的断手伤处,“据我所知,你游值便是由赤龙高洪引荐,位居八虎之列,你在细想想看,可有忘说了些什么?”
“是,是,卑职是八虎之一,其余双凤七虎身份,属下确是不知,只能推测,天凤应是中原五大家中的‘心如止水’沈醉心,地凤是青龙钱思游的恩师‘铁指铜爪’柯无赦。至于七虎,黑龙马刚手下的王山和帅天明是其中二虎,江湖人称‘火流星’的邓炎也是七虎之一,剩下四虎,属下真的不知其底细。”
赵行烽的手指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来到了游值的头顶轻轻敲打,半晌,问道:“说完了吗?”
游值颤着身子,只顾点头,竟怕得说不出半句话。
赵行烽舒缓神色,拍了拍游值的肩,仿若游值还是自己的忠实部下,向帐外喊道:“来人,给我看住这叛逆,其余兄弟,随我去先锋营擒贼。”接着大步流星走出营帐。
寒风凛冽,苏远一宿未眠,却是困意全无,有赵行烽这样的人在身边,实在是一刻也不敢安歇。冷面示人的赵行烽难得现出了欣然神色,要了十几坛酒,摆放在空地前。
先锋营的吴校尉这时领了六十余名兵士走来,朝赵行烽和杨继川点头,示意人已齐全。
“诸位兄弟,我是殿前都指挥使赵行烽,和你们先锋营的吴校尉是多年好友,今日闻兄弟们即将开赴前线,特意备了好酒,送兄弟们一程。”赵行烽接过亲兵递来的酒碗,高举过胸,“兄弟们,我赵行烽在这里,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抗击辽人,扬我国威。”
酒一饮而尽,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苏远若不是刚在营帐中见识到了赵行烽的所作所为,怕是也会深受鼓舞,举杯共饮了。
这些兵士中,有大约半数人的左手腕上系着黄色绳结。此刻,大部分人饮下了赵行烽带来的酒,可还有十几个人,只是作势举碗,用嘴唇轻轻碰了下碗边。
赵行烽端着碗,来到其中一人面前。这人肤质细腻,面容白嫩,看上去不似沙场征战的士卒,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更为贴切,左手腕上正套有黄色绳结。
赵行烽笑着问道:“这位兄弟,怎不把酒喝了?该不会是初次随军出征,思念家中亲人?”说话间左手轻放在了这人肩上,大有安抚之意。
忽然间,赵行烽将右手酒碗掷地,左手化掌刀猛劈这人肩背。这人毫无防备,直接被轻松击晕在地,与此同时,赵行烽手下亲兵齐刷刷拔出兵刃,围攻向余下几人。喝了酒的士卒们,这时已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中计了!”一声怒吼,荆楚太岁马刚率先反应过来,他拳脚并用,打翻四五名来犯者,夺下一杆大枪作为兵刃,帮身旁的王山和帅天明解了围,可回身望去,此次行动的参与者只余下了寥寥五人。
“拿下他们的头。”马刚枪头一点,朝赵行烽的腰间直刺而去,王山和帅天明的刀剑分攻两边,尚未被擒的邓炎这时也意识到关键,链子锤砸向后脑,更有一对短刺游走向赵行烽的左肋。
前后夹击,赵行烽临危不乱,闻暗器声响判断出偷袭后脑的是链子锤,直接连刀带鞘往后一划,缠住了锤上铁链,借对方撤锤收链之际,凌空跃起,避开马刚的刺腰一枪和帅天明的右胸一剑,却故意卖出破绽,等左边的单刀双刺来袭。
王山推刀向前,正自欣喜,忽胸口一痛,倒在了血泊中,那对本该刺向赵行烽的短刺赫然插在了他的胸口。短刺的主人拔出刺,微微一笑,原来是施方,他易容后混入了先锋营内。
杨继川担心赵行烽吃亏,取来芦叶长枪,截下马刚。那边帅天明看情形不对,却是撤离战团,就地往外一滚,用剑拿住了先锋营的吴校尉。
几人本是围攻,如今却只剩下了邓炎一人,他本想硬抗死撑,却见赵行烽那边刀鞘一卷,彻底缠住锁死了自己手上的这对链子锤。赵行烽探左手两指,以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指指法,点向邓炎檀中、紫宫、天突三处要穴。邓炎初时想拉回链子锤,可费尽周身气力,赵行烽握刀缠锤的右臂未移开一分,再行退闪为时已晚,天突穴着了一指,胸口闷痛难忍,喉头甜热,喷出数口鲜血。
赵行烽不再理会邓炎,迅速朝劫持了吴校尉的帅天明逼来。
帅天明未料赵行烽武功如此之高,竟在顷刻间制服了邓炎,忙将吴校尉挡在身前,喊道:“姓赵的,快放爷爷一条生路,否则别怪爷爷我手下无情,送你这位好友上西天。”
赵行烽置若罔闻,腰间宝刀出鞘,径直刺向吴校尉。此刀刀面光滑如镜,得名寒镜,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散发着极寒之气,折射出耀眼光辉。吴校尉和赵行烽不过泛泛之交,只知这位赵都指挥使是杀人如麻的狠角,见夺目的寒光刺向自己喉头,暗道小命休矣,吓得眼皮一合,裤裆已被尿液淋湿一片。
脖子发凉,血溅一脸,吴校尉失声惨叫,再一摸,头还在项上。吴校尉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寒镜刀擦着自己划肤而过,割开了身后帅天明的脖颈。帅天明捂着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这一刀能如此快疾狠准,想说话吐不出半个字来,伴随着飙射的鲜血,去到黄泉。
那边杨继川和马刚还在鏖战,杨继川枪法源自军中,虽不若江湖上的刀功剑法飘逸,但气势十足,威猛强劲,如出海蛟龙,马刚虽也凶悍,但碍于兵器所限,无法尽施平身所学,渐渐露出枪法上的破绽。
赵行烽在旁观战,微微颔首,无出手之意,似知晓了胜负。果不其然,三五合后,杨继川的芦叶枪回首疾点,一式‘霸王回眸’,扎中了马刚的右腿股。马刚甚是顽强,负伤后犹自瘸腿死斗,撑了小会,又被长枪横扫中了踝骨,这才倒地不起,被擒俘获。
赵行烽命人带来游值,让其指认身份。游值指着被赵行烽一招拿下的公子模样的人道:“这是赤龙高洪,他是南平贞安王高保勖的长子,南平被灭后,四处流浪,招纳江湖人士,图谋光复南平。”接着,又一一指认了马刚、邓炎等人。
案犯全部指认完后,游值摇了摇头,道:“李仲寓和李仲宣兄弟不在这。”
被缚的高洪哭丧道:“大人,李家兄弟临阵退缩,未随我们前来,此刻怕是离开了京城。我高洪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我一时糊涂,酿成大错,求大人饶命呀!”
五花大绑的马刚听高洪求饶,呸了一声,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高洪你既要做,就不要后悔。李家的两个小子,行动前信心满满,慷慨激昂,真要动手了,把我们顶在前面,自己跑得连影都没了。你们这帮皇子,全他娘的一个鸟样,老子真是瞎了眼,和你们这群窝囊废举事。”接着向杨继川挑衅道:“老子不服,若不是偃月大刀不易藏身没有带来,我又岂会败在你的枪下?”
赵行烽不去理会高洪和马刚,吩咐人将众案犯押了下去,拾起帅天明跌落在地的剑,向游值轻声问道:“还有话想说吗?”
游值颤声道:“请大人放过我女儿,放过我全家。”
赵行烽点点头,将剑递于游值。游值接剑,不作犹豫,项上一横,自刎而亡。
圣上检阅大军时,苏远远远相望,虽瞧不清天子龙颜,却看到天子下马步行到将士面前,亲自端起美酒饯行。众将士深受鼓舞,热泪盈眶,为国杀敌的呐喊在安远门激荡,赵行烽则是面无表情,护卫在天子身旁,时刻留意着周围可能发生的状况。
阅兵结束,杨继川统率着这一万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北线进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苏远正沉浸在将士出征的动人场景中,忽听有人叹道:“此次杨将军北上,不过是抵御辽人骚扰,非是主动出击,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收复燕云十六州?”苏远回头看去,不知何时赵行烽站在身后,冷漠的脸上微带着一抹忧愁。
“我已向圣上禀明,马刚高洪等皇龙会叛党借此次阅军欲行不轨,幸得杨继川将军及时发现,我与杨将军协同行动,歼灭俘获皇龙会乱党共计三十三人,殿前副都指挥使游值卧底会中,查明情况,在剿灭叛党的行动中,不幸身亡。苏远,对此你可有疑议?”
苏远没料到冷血薄情的赵行烽会为一个背叛自己的下属说话,不敢质疑,诺诺点头。赵行烽却没移开视线,反向前迫近一步。
“你认识你父亲吗?”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可问话之人是赵行烽,苏远只得点头。
“我也认识你父亲,可你和你父亲在品性上大为不同,或许你我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苏定海。”
赵行烽目光幽幽望来,直惊得苏远连退数步。
“别害怕,这许是一件好事。”
言语愈发难解,苏远只感觉自己的心在咚咚直响。
“父子天性?”
赵行烽似在问询,又似在自言自语,苏远在旁,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定海出身卑微,混迹江湖,之后时来运转,当了吴越的兵部尚书,苏远,你觉得你又能走多远呢?”
赵行烽意味深长地望了苏远一眼,转身走进了城。
注一:正史中,李仲宣为南唐国主李煜与大周后的第二子,年幼时诵孝经不遗一字,四岁时因惊得疾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