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了很多年,他们再次见面。在他的城市。一起吃饭,聊天,看了一场无趣的电影。夜晚,她跟随去他的住处。阔别了很多年,他们相遇之后,他们再次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融入彼此。
安静的,成熟的,理性的,却又是疯狂的。
结束之后,他点了一根烟。背对着她,面对着窗。淡淡地问她,分开之后的这几年,你身边有过几个人?她面带微笑地从背后搂过他。
“若我问你同样的问题,告诉我,我们能否对彼此坦诚?……只是,我可以。你,又是否可以?”
他转向她,盯着她。那双眼睛,年少时会偶尔冒出躲闪的眼神。现在,已经变得坚毅狡猾。仿佛是在告诉她,我可以。或者是,不,我不可以。我已经被现实打磨的世俗圆滑,我已经不再是当初大学里那个青涩的,对男欢女爱尚且感到一丝羞怯的小男生了。
她面容平静,又似仍旧挂着微笑。她说,你不用回答,让我猜罢。她一只手竖起了三根手指,眼神专注地看向他。她松开了紧紧拥住他的另一只手,转过了身。
她说,“四年,三个。固定的,不固定的。感情深的,浅的。甚至一夜的。这也不算多吧。”
……
依旧是沉默。
呵,惯用的招数。她在心里想着。
她回到床上,拉上被子,盖在身上。又转过身子,面朝另一侧。一只手枕在头下面。
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除了你,我没有将自己给过任何一个人。你可知,如果有,那样的画面,想想已经会让我觉得恶心。”“这么多年,我只是在等你。以前我们一次次吵架,我会去主动找你。后来你说累,说未来迷茫,负担不起这不再简单轻松地爱情。你决定彻底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就觉得应该要等你。哪怕很多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也没想过重新见面之后要跟你有未来。只是心甘情愿就那么等着你。”
“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又像是一种仪式,完成自己一种近乎偏执的梦想。”她说着说着,不再言语。房间里静的诡异。
他将之前的烟头狠狠摁灭,又点燃了一根。他相信她说的话。只是愧疚令他说不出话语。
他们曾是大学时代的爱人,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她无意中观察起他,恋上他,又靠近他。还未正式确定关系,在第二次的约会,他主动揽她的肩,索取拥抱与初吻。渐渐地,她将自己一切都给了他。心甘情愿。谁也没有说表白的话语,只是自然而然。
在后来的交往中,她渐渐知道,在高中时,他心中有过一位女孩,暗恋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关系也是和谐融洽的。以为一切水到渠成,还是没有想到,毕业那个假期的表白会被拒绝的那么果断。
她对他的感情再清楚不过,而他却不是。这个主动靠近自己的女孩,已经成功地模糊了他的情感指向。
最初的两年,他跟她在一起是舒服的,温柔的,开心的。但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爱不爱她。他体会不到那种爱情中似乎应该存在的狂热的喜悦,牵动心脏的紧张与在乎。他没有。但他还是觉得有她的陪伴很好。至少,在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里,不会显得那么寂寞。只是后来,他们却莫名其妙的经常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吵架。
他抽完了第二只烟,拿起外套出了门。他走之前,她已经睡着。他们如今相距那么远,她选择来到他的城市,旅途劳累。他帮她掖好被子,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在路上,他打电话给公司的助理,他说自己今天会有重要的人要见面。公司里有事先放一放,或者交给其他人处理,暂时不要打扰他。打完这个电话,他就将手机关了机。
他开车去了超级市场。买了很多的食物,也买了很多做菜需要的材料。这个男子,他对烹饪有兴趣,也很在行。他想为她烧一顿丰富的晚餐。两个人,温馨,简单。他知道她会很开心。
他终于懂得满足她的那些小小愿望。
回到家中,打开了门,却听见她在哭泣。低声的,悲痛的。他抬起她的脸,满脸的泪痕,肿胀的双眼。他莫名的紧张起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摇晃着她,她哭的更加悲痛。他又蹲下了身体,眼神柔软。柔软中却带着逼问。总是这样,他总是能够用他的温柔击溃她一切的任性与心中的自我防卫。她睫毛上还泛着湿润的光。低头皱眉,轻声说:“痛,很痛。”
……
“我生了病。”
“我不愿治疗。父母并不知道。”
……
他不知如何作答,像没听到她说的话一般。她的神情带着绝望,又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她说,我来见你,是因为我太过于思念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男子,我无法割舍掉。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她说不下去。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毕业那年,我们的分离,伴随着一个死去的孩子。”
他感觉到窒息,说不出话来,似要崩溃。他抓着她的肩膀,手指不知不觉在用力,深深的掐住她的肌肤。她觉得更加的痛,眉头拧成了一团,却仍旧只是一声不吭的流泪。她挣脱他的手,用力的抱住了他,吻他的唇。她开始解开他那厚厚的西服扣子,试图将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她感觉自己已经疼的要晕过去,却还是掐不灭要跟他交融的念头。他蛮横的制止她,将她紧紧地楼住。他问,你很疼,是不是?他为她披上衣服,我们去医院。她只是哭泣,一把甩开他的手,她说,不,我不去。这病没有办法治,医生已经说过。
那要怎么办,你这么痛苦,难道就要让我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你的痛吗?
他语气已经有微微的怒气。
她沉默不说话。很久,她才开口说,我有药,我包里带着药。你喂我吃药,然后抱着我睡觉,好吗?
她的声音绵软娇羞,透着任性。他没有办法拒绝。从很久开始,他就觉得她的性格,像一只猫。
“就像曾经一样,我们毫无保留的面对彼此,紧紧相拥着入睡。整个夜间,姿势转换不断,我们却是一直紧紧相拥着的。一直睡到睁开眼睛就看见明媚的阳光,睁开眼就看到彼此。像那时一样,好不好?
……
好。
……
怎么会不好。
他怔了一会,突然开始微微地啜泣,尝试克制。说不出话语。他轻轻的松开她,扶她躺在床上,柔声说,我给你找药,倒水。乖。
她点了点头,重新躺在被窝里。身体蜷成一团,像一只安静受伤的小刺猬。她已经习惯这种疼痛,她已经认给宿命。
才毕业工作四年的女孩,感觉身体异常去医院检查,在复查中医生告知她那个结果,她顿时感觉眩晕。十几岁时从父亲口中得知奶奶去世的原因,还曾暗暗担心过,后来却早已在忙碌的学习工作中忘记。从未想过竟然会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甚至,来的如此之快。遗传的白血病基因,她注定无法逃脱。
她只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这样的命运却是她所必须承担的。
大四那年,临近毕业,也就是与他分手之后,她意外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虽然她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却还是一直拖延着没有去医院做手术。后来的某天,她赶公交,被拥挤的人群挤倒摔在地上,像电视里的恶俗剧情一般,她失去了它。死去的胎儿,才两个月而已,甚至还未成形。之后,她的状态恍惚游荡,差一点耽误了毕业答辩的正常发挥。室友全部知道,也只有她们知道。那段时间,她们几个陪伴着她。住院费与医药费也是她们几个人凑出的。她们心疼她,想把这件事告诉男生,却在一开始就被她警告制止了。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双方都觉得不合适,也没必要。最后一天,大家无牵无挂的离开学校。看似无牵无挂,看似断的干干净净。
她吃了药,抚摸他的脸。轻轻说,抱着我睡,可好。他应道,嗯。像是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她听的到。因为屋子太静,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彼此的内心有一种独特的,无法道明的默契。
他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扣子,脱了外套; 解开鞋带,蹬掉了皮鞋,脱下了袜子; 解开裤带,又脱掉那长长的西服裤……他健美的身材再一次在她面前显露了出来,散发着浓烈的男性魅力。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他们一起躺下,盖上了被子。他紧紧拥她入怀。她的头抵在他坚实宽厚的胸膛,手枕在他的手臂之上,那样有力的臂膀。一直都是这样有力。他的面庞留下了液体,她看不见。他们的双腿交错缠绕。他们没有交融,她却感到愉悦至极。她的精神因他这般细心的呵护而得以满足。若不是心知这满足会短暂如流星,她会是何等幸福。
醒来,已是天明。她却不在他的枕边。他克制不住的惊慌,打她的电话,没有人接听。
他便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
她从来都是个倔强要强的女孩。她既然要躲着他,那么他是翻山越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她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她来这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再跟他爱一次。并且,残忍的给他带来那些消息。那些会伴随着他一生而不再可能抹去的消息,不可能遗忘。她这样的离去,是短暂的,却又是永恒的,甚至会是两个世界的存在。他不敢再多想一丝一毫。他只觉得自己突然间失去了以往那些顽强打拼的勇气。
他何尝不知,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他们便是彼此生命中的劫难。
梦中,他看见了她。那样的笑容明媚。她纤细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在春风盈盈的花园里,用假装责备的语气,对他说,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认识,早一点在一起。我们浪费了多少的时间。说完,撅着嘴,又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他也紧紧,紧紧的抱住她,仿佛在安慰她,又像是怕她转身就走。阳光倾洒下来,四周是春日盛开繁茂的花朵。
他半夜醒了过来,头上渗出丝丝汗水。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了脸上,不肯闭上的双眼被刺的生疼。抬起头,他看到镜子中憔悴而又疲惫的自己,水珠反射着晶莹的光芒。
她永远是主动离开的那一个,一切选择,他都只能是跟随着她被动地接受。当初的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她希望他挽留,他却自以为是地选择尊重她的决定。他终究无法主导他们之间的离场规则。可是华丽的焰火绽放之后,他们却各自承担着各自的疼痛。
在命运面前,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没有,她其实也从未拥有过。
第二天,他便辞了职。除了公司几个好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人如果知道,会跟他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那是一家福利待遇和前景都很看好的公司,他的职位也在四年的努力中一步步得到提升。辞职无异于自毁前程。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他必须要找到她。然后陪她一起走过最后一段路程。他没有办法放任她独自承担那样的苦痛。
他找遍了他能联系的每一个人,她的父母,朋友。辗转找到她同事的联系方式。甚至还一次次跑到她家中。每一次都是被她父母无奈的双眼赶走。说她不在那里。
后来,他就每天都给她发短信,每一条都很动情,动情的不似他能够说出的话语。她却从来不给他回复。但他仍然还是在坚持。
很久之后,她终于有了回复。简单的一句,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急忙打电话过去,可是才响了两声就断了。他瘫倒在床上,焦急而又无助。地上是无数的烟头,蓬头垢面,胡须悄悄爬满了脸颊,令面庞英俊不再。他的无助来自于对她所经历痛苦的感知。他能够感受得到,却仅仅只是感受的到而已。而行动上的匮乏令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又过了几天,他买了机票,回到他们大学所在的城市。重新走过那些街道和景点,去找寻他们曾经的足迹。仍然会给她发短信,话语间弥漫着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回忆。
她也来过,一个月之前。
他们的回忆里,有关于未来的勾勒和畅想;有蓝天与碧海;那是他们曾经的青春恋歌与梦想连结之所在。
只是,他对她迟到的珍惜,她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2010年5月6日,她在乡下的老家,安然睡去。她的所有疼痛终于全部烟消云散。床边,站着的只有父母和最亲近的亲人。
角落里,是她最好的好友。女孩手里拿着她的手机,泣不成声。
从他们相识,到这真正意义上的离别,一共是七年的时间。
最后一条短信她没有发出去。她其实很想说:
七年,时间停止。这样很好,因为会永生爱着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