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唯一的你

这世界唯一的你

1.

20岁,我第一次出远门。目的地是凤凰。我对凤凰并无兴趣,至少低于沈从文。出发的时候是四月,正值清明。连绵的细雨缠着世界不放。大巴载着我远离城市,翻山越岭。从白天穿越至黑夜。到达凤凰时已是深夜,县城只是零星亮着几盏路灯。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行走。那时候我的手机是一部老人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几乎没有其他功能。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去哪里似乎又不是很重要。行至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江,江边全是房子。酒吧、客栈紧紧挨着江岸,好像浮在水面上。这里不同于县城,这里灯红酒绿,霓虹照亮了半边天空,就连江面也因此变得五颜六色。我走下桥,向着亮堂的地方走去。我好像突然来到了一个花花世界。

我在江边找了一家客栈。客栈名字叫“胖哥客栈”。我以为客栈老板是一个肠满脑肥的胖子,但是不是。老板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尖嘴猴腮,一副精明的模样。他操着含混的方言跟我说话。我听不太清他讲了什么。我问他住一晚上多少钱。他说一百。我说你他妈骗谁。他说你想给多少。我说三十。他说好。

他带我走上阁楼。房间在三楼最边上,有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整座小城,整条江。虽然此刻是深夜,但是远处依然热闹,一片醉生梦死的模样。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我递给老板一根,他没有说谢谢,利索地接过香烟并点上。他吸了一口,对我说,欢迎来到花花世界。一年前,有一个胖子也对我说过这句话。那天我们喝醉了酒,膀胱里满是酒水。我们在校园的小树林里解手。上至高潮,那个胖子对我说,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

此刻,清凉的风从遥远地地方源源不断地吹来。真是甜到哀伤。

哀伤过后,我便进房间洗漱休息。我的睡眠很浅,屋外风声和吉他声缠绵。我清楚地知道,此刻,我离你大概有三百公里。或者,更远。

第二天,我很早便醒来了。醉生梦死的人们却在此刻刚刚入睡。我走上阳台,再望一望凤凰。楼下是一条街道。街道边是早餐店。身穿五颜六色民族服装的大妈推着三轮车卖早餐,她们偶尔会吆喝一声,用很清亮的声音吆喝。说的话是方言,我听不懂,但是很好听。远处,沱江的尽头,红色的太阳露出半个脸颊。天光寂静,空气清新。我站在阳台抽了一会儿烟,又回到了房间睡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我洗漱后便出门了。橘色的黄昏一点点消失,霓虹亮起,醉生梦死的人儿又醒来了。

我沿着江边一直走。一路上,有很多人从我身边经过。那些人之中,有很多熟悉的背影。她们并没有跟我打照面,只是面无表情地路过我。江边是一座环绕的小城,四回八转。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弄,都充斥着特色小吃、特色小店,让我目不暇接。

有两座桥横跨湖面。一座是木头做的独木桥。一座是打在水里的,由无数石墩组成的石桥。我反复地走这两座桥。在过石墩桥的时候,我身后一个姑娘不小心踩空了。她拉了我的手一把。我甩开了。她平衡了许久,终于站稳了。但她很不开心。因为我甩开了她。因此,她愤怒地瞪着我。我笑了笑,飞快地跑掉了。

小城里有一面城墙,听说很古老了,是以前打仗留下的。城墙下有一个石洞。有一些流浪歌手在桥下唱歌。他们长得很帅,他们身边坐了很多小姑娘。小姑娘和他们一起唱歌。在摇摇晃晃的光影与清澈的歌声里,一切都变得格外温柔。风不断从江面吹来。风鼓起了我的外套,好像在拥抱我。

听完歌,我在江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抽烟。事实上,在20岁之前,我从未出过远门。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限于我所看到的山、水、人。不过,我对这个“世界是怎样”并不感兴趣。我对一切感到失望,失望至极。我之所以来凤凰,只是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来一次罢了。

我在江边待了很久,直至人群渐渐散去,我才回到客栈。客栈老板坐在店前抽烟,他问我花花世界好玩吗。我向他讨了一根烟,说,好无聊啊。他似乎觉得聊不下去,便不再言语。我也不再言语,上楼到阳台吹风。小城里的一切都变得宁静,只有江风不停歇。它使劲地吹啊吹啊,遇到人就欢喜地往脸上扑。

一年前那个夏天,胖哥说,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他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惊动了校园巡逻的保安。保安追着我和胖哥跑。我们提着还没来得及穿好的裤子死命地跑啊跑。胖哥跑得很快,他甩开了保安,甩开了我,一个人冲进了无边的黑暗。我不知道那天他跑到了花花世界了没有。我后来问他,花花世界好玩吗。胖哥啐了一口痰说,那里连她都没有,真他妈没意思。

后来,也就是20岁之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我总能看到熟悉的身影,那些影子像极了你。但她们也都未向我打照面,只是面无表情地路过。再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凤凰。我不知道啊,你是否见到了那些我见过的那些风景。你经过石桥的时候,有没有去拉一个人的手。你在石洞下听歌的时候,有没有感觉风在拥抱你。你在江边玩水的时候,是否看到一个少年,沉默地抽着烟,念着诗。

还有,在你坐大巴路过那些隧道的时候,你是否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的时候,你又是否在隧道橘色的光影里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下的影子。我看到过。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在车窗玻璃上亲了一下。那味道好咸,好像亲在你流泪的眼睛上。

2.

前段时间去了贵阳,搭火车。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过夜。是卧铺,床铺有股难闻的味道。睡我隔壁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他打着呼噜睡得正憨。大汉的上铺是一个圆滚滚的女人,穿一条黑色长裙,黑色丝袜,屁股朝外,裙底掀开,露出白色的底裤。倘若是一个美女,这样的睡姿一定会让我神魂颠倒。可惜不是。我只能侧过身,尽量不往她那边望去。

深夜的时候,火车停了。山里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望向窗外,在闪电的映照下,我清楚地看见了豆大的雨粒,以及被削掉半边脸颊的群山。此刻,我在远方。在被大雨困住的深山里。在被深山困住的火车里。隔壁床铺的大汉终于醒来,温柔地望了我一眼。睡他上铺圆滚滚的姑娘终于放下了裙角,遮住了白色的底裤。

我耳边响起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我也是,每一夜,我都不关心人类。


雨下了很久,我听了很久的雨,直至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微微亮。火车也抵达了贵阳。下了火车,我便去订好的酒店,洗了个澡,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拉开窗帘,窗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我穿好衣服,打算出门逛一会儿。贵阳是一座山城。城市建在山上,随地势起伏。因此,街道大多不是平坦的,而是像山路一样蜿蜒,忽高忽低。也因为在山里的缘故,虽然是盛夏,但是天气凉爽,一点也没有闷热的感觉。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行走。行至文昌阁,我便上了城墙。城墙很旧,但有翻新的痕迹。我听人说这里是古楼,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我站在城墙上眺望。城在山中,山在城中。我忽然想到一首诗:在古代,我可以身骑白马,翻越几个山头、城墙,抢你做我的压寨夫人。

城墙上有几个老头在放风筝。他们的风筝很大,放得也很远。那些风筝在天空中只剩几个小点,它们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水泥森林之中。我趴在城墙上看这些老头放风筝。有很多姑娘从我身旁经过,她们的背影像极了你,但她们没有跟我打照面。我有点沮丧。

一个老头的风筝断了线。老头着急地往回收线,但是于事无补。风筝在天空中飘了很久,然后一点一点坠落。老头也很沮丧。我从书包里拿出一瓶酒,问他要不要喝一口。他摇摇头说,你还是离开了我。我收回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风从山谷里吹来。我分明听见你对我说,请你放开我。

3.

黄药师清楚地记得和欢喜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照在欢喜的脸上,黄药师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欢喜后脖颈上最浅的毛发,软绵绵的,橘色的。黄药师对欢喜说,下次我带你看海吧。欢喜并没有言语,只是笑笑。黄药师也笑了。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曾对欢喜说要带她去一次凤凰。是的,黄药师总是食言。

黄药师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他和欢喜最后一次见面。他只是觉得欢喜很匆忙,笑得也很勉强。汽车进站,欢喜头也不回地上车。黄药师呆呆地望着欢喜离开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几年前,某个夏夜。欢喜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掉。那时的背影与此刻的背影完全不同。黄药师说,那个时候,我在她的背影里看到了桃花,漫天的桃花。

欢喜走后,黄药师很难过。他回到了桃花岛,但是桃花岛上的桃花全死了。他再也没有看到漫天的桃花。他每天都在海边眺望,喝酒。黄药师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按这个比例,我能与欢喜相处了这些日子,也算是符合天意。黄药师遇到欢喜的时候,欢喜十八岁,欢喜离开的时候是二十二岁。四年时间,不长不短。人的一生漫长而又无聊,能够有四年的欢喜已然足够。黄药师总是如此安慰自己。

黄药师觉得,他不该再回忆起欢喜。欢喜已经走了。她开始了新的生活。黄药师觉得不应该再打扰她,即便是在桃花岛的悬崖峭壁上刻下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关于欢喜的一切,黄药师知道他不会忘记,但终究是再也不能对人提起。

 黄药师说,我心里依然有欢喜,我心底哪有欢喜啊。

4

关于黄药师与欢喜的故事,是这样的:

黄药师内心极度阴暗。从小到大,他都不受人待见。随着年龄地增长,黄药 师不得不离开桃花岛,外出闯荡。他不适合江湖。在人群里,他常常感到畏惧。因此,他总是像刺猬一样蜷缩在角落。

故事的女主角叫欢喜,她是一个性格活泼开朗的A罩杯姑娘。欢喜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举世无双的大侠。有一天,行侠仗义的欢喜遇见了黄药师。当时,黄药师正坐在悬崖边发呆。悬崖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欢喜姑娘见黄药师眉宇之间满是阴郁,怕他想不开寻短见,便把黄药师从悬崖拉了回来。黄药师很讨厌欢喜,他不明白欢喜为什么要打扰他看风景。那天之后,欢喜便一直跟着黄药师。欢喜想把黄药师的抑郁症治好,欢喜把这件事当作她行侠仗义的一部分。可是,黄药师却不这么认为。在与欢喜的相处中,黄药师渐渐打开了心扉。他变得无比依赖欢喜。可是,欢喜是要成为大侠的人物啊。她可没有时间和黄药师这个幼稚鬼混日子。于是,某天,欢喜离开了黄药师。

5.

让我再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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