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腊月初三的雪,比后晋朝堂上的纷争更急。北妙峰的风卷着鹅毛雪片,打在显通寺的青瓦上簌簌作响,像极了边境传来的马蹄声 —— 这是天福七年(942 年)的冬天,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已五年,契丹骑兵常沿太行山南掠,连这深山古寺也染了几分乱世的萧索。
石轩拢了拢貂裘,领口绣着的暗纹是后晋中丞府的徽记。他靴底沾着半尺厚的雪,身后的林靖之背着行囊,腰间横刀是并州锻造的百炼钢,在雪光里泛着冷意 —— 那是藩镇私兵最信赖的家什,比朝廷发的制式兵器靠谱得多。
“公子,这鬼天气,怕是要下到后半夜。” 林靖之的嗓门像被砂纸磨过,他是邢州募来的健儿,跟着石轩四年,从洛阳到汴梁,见惯了朝堂翻覆,却还是怵这深山风雪。
石轩没应声,目光落在显通寺的山门上。朱漆剥落处露出暗沉的木色,檐角铜铃被北风扯得叮当乱响,倒比汴梁城门口的更夫敲得还急。这年头,寺庙比驿站可靠,至少和尚们不查路引 —— 他怀里揣着许中丞给南唐的密信,要借道吴越,这事若被契丹细作撞见,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
林靖之叩门的手刚落下,门内便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拖着镣铐的囚犯。门缝里探出头的小和尚,灰布夹袄洗得发灰,冻得通红的脸上,警惕比香火还旺。
“两位是?” 小和尚的声音发颤,许是被林靖之腰间的刀唬住了。这年月,带刀的不是藩镇兵就是山匪,没几个好相与的。
“在下石轩,这位是随从林靖之。” 石轩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截玉扣 —— 那是江南的暖玉,在这乱世里,是身份的体面,也是祸根。“途经贵寺,天晚求宿,望行个方便。”
小和尚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在貂裘和横刀上打了个转,缩头缩脑道:“师父们都睡了,我得通报住持。”
“不必惊扰住持,” 石轩压低声调,指尖在门沿上敲了三下 —— 那是官府密使的暗号,“借间空房即可,天亮就走。”
林靖之却不耐烦了,粗声道:“我等是…… 公门中人,断不扰清净,小师父快些!” 他没说清是后晋的公门,还是哪个藩镇的,“公门” 二字本就虚得很!
雪片钻进领口,石轩望着远处山坳 —— 那里曾是后唐败兵的藏身处,去年契丹兵过境,烧杀殆尽,如今只剩残垣。他正想着,门内传来木屐声,小和尚回来了,手里提着盏油灯,光晕在风雪里垂头丧气的闪烁。
“住持说‘佛渡有缘人’,让二位住东厢房。” 小和尚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我叫慧文,有事去东廊找我。”
穿过前殿时,石轩瞥见供桌上的铜炉积着厚灰,佛像金漆剥落 —— 当下香火盛的寺庙要么有藩镇撑腰,要么藏着秘密。显通寺夹在后晋与北汉的边境线上,能安稳立着,本就不简单。
客房比想象中暖和,墙角炭盆烧得正旺,却掩不住一股霉味。林靖之放下行囊,从包里摸出块干肉 —— 那是出发前许中丞管家给的,掺了盐,能放半个月。他刚把茶壶架在火上,就听见后殿传来喧哗,像打翻了斋堂的粥桶般。
“出事了?” 林靖之抄起刀。
石轩轻轻按住他,悄然推门出去。几个和尚举着灯笼往后山跑,袈裟下摆沾着雪,慌得像被兵痞追逐的百姓。“怎么了?” 石轩拉住一个年长的僧人问道。
“觉远师叔…… 被杀了!” 僧人的声音发颤,“在他禅房里!”
觉远?石轩心头一震。出发前,许中丞特意提过,北妙峰有个懂机关术的僧人,早年曾在后唐宫中待过,或许知道南唐与后晋密信的密钥。他不动声色地对林靖之道:“去看看。”
觉远的禅房在后山松林里,雪地上只有几串杂乱的脚印 —— 看鞋印尽是僧人的芒鞋,除此之外,竟没有半个外来者的足迹。住持玄慈站在门口,念珠转得飞快,见了石轩,怔了一下。合十道:“公子莫不是许中丞的高徒?那年与觉远师侄前往许中丞府上论佛理,曾与公子有一面之缘,如今这等凶事,竟让公子撞上了。”
“大师好记力!我等南下为府中采办些药材,路过贵寺。” 石轩避重就轻。却是目光望向禅房。
“方才慧文送宵夜,久叫不应” 玄慈叹了口气,“门从里面锁死了,撬开门才见…… 唉,觉远师弟胸口插着把匕首,已没气了。”
石轩看向门板,撬动的痕迹很新,锁芯却完好 —— 是从里面闩上的。他迈进禅房,一股血腥味混着奇异墨香扑面而来。觉远倒在屋中央,僧袍被血浸透,胸口的匕首柄缠着银丝,竟是前蜀的样式 —— 那年孟知祥灭前蜀,多少宫廷器物流落到民间。
“门窗都是从里面锁死的。” 林靖之检查完窗户,眉头拧成疙瘩,自忖道“寺庙之中,佛法森严之地,难道有鬼怪杀人?”
石轩没说话,目光扫过翻倒的案几。散落的竹简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不像佛经,倒像机关图谱。墙角的铜匣开着,边缘有细微的划痕,底部凹槽里还留着点木屑 —— 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过。
“人命关天,应尽快报于官府,敢问大师,这匣子里原先放了什么?” 石轩不经意的看向主持。
玄慈道:“一串紫檀佛珠,还有本《金刚经》手抄本。觉远师弟曾说,那经是后唐庄宗年间抄的,藏着些…… 陈年旧事。”
石轩拿起铜匣,凹槽的形状很特别,像他在许中丞书房见过的密信火漆的压痕。他不经意看向墙上的山水画 —— 画的是江南景致,笔法却带着些蜀地的笔韵,上首书了“乱世风云扰吾心,猜忌如芒刺难禁”的字样。画下方的青花茶杯,釉色透亮,却是南唐官窑的手艺。
“这茶杯,” 石轩指尖敲了敲杯沿,嗡嗡…响声格外轻灵。“觉远大师常用?”
玄慈一愣:“是…… 他说去年有个南来的客商送的。”
林靖之悄悄凑过来,低声道:“公子,这禅房四周都是实心墙,雪地上又没外人脚印,凶手怎么进出的?”
石轩望着窗外的风雪,陌然想起许中丞的话:“乱世之中,最险的不是刀兵,是人心,你等路上需格外当心,莫要惹上是非” 叮嘱之语。他下意识的把玩一下那只青花杯,触到杯底竟有个极小的孔,像被细针钻过,却是默不作声的放回原处。
雪还在下,禅房的炭盆噼啪作响,似乎想要和盘托出刚才的一切。石轩有种预感,这桩命案和他怀里的密信,怕是脱不了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