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置于世外的村庄叫光棍村。
自从八年前,最后一个女人喝了农药,光棍村就再也没有女人了。
这个女人死得比较温柔。据说是因为做了一顿不算成功的午餐,烧焦了一锅米饭。她的男人从田间饿着肚皮归来,打老远就闻着了米饭的焦味。劳累跟饥饿使他忘掉了爱情跟修养,他对她说,你真他妈没用!男人生着气,又去了田间。当他坐在田埂上,和另一个男人把小豆从播种聊到了丰收、一颗小豆变成了一捧小豆,抽过两袋烟,心中云开雾散,起身回家后,她就已经死了。
她是光棍村最后一个喝农药的女人。在她之前,大约每两年就有一个女人喝农药死掉。在这个离婚率为零的时代,农药瓶子是女人们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锋利的武器。从她们结婚起,就伴随她们一生。
这个女人死后,村里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光棍。老光棍们时常爱呆在一起,讨论得最多的是女人跟女人贞操的问题,偶尔也聊聊哲学、主权跟诗。
光棍村这个名字,是邻村的大爷们取的。有一个日子,邻村的一位大爷跟光棍村的一位老光棍,他们在马路上相逢了。大爷呲牙说笑时,得意忘了形,骄傲使别人落后,他称老光棍住的村子是光棍村。大爷说他们光棍村的人,白天风都吹得倒,夜晚狗都撵不到。
这个老光棍在回村的路上细细品咂大爷的话,越回味越觉得生气,于是把这个消息带回了村子。
光棍们听到这名字,觉得这是个羞辱,纷纷暴跳如雷,挥舞着拳头,高喊着要报仇。于是在一位辈分最高又最善于出头的老光棍提议下,光棍村召开了一场光棍大会。
大会上,光棍们义愤填膺,踊跃献上良计。有人献计趁夜锄掉邻村农作物,有人献计趁夜砍倒邻村的大树,有人献计趁夜在邻村的马路上放大石头和挖陷阱,也有人献计给邻村取一个更难听的名字。还有人献计绑票和偷地里的毛豆(大概是他看见毛豆成熟了)。
大会上,老光棍大光棍小光棍百棍争鸣,谁也不服谁,纷纷认为自己的计策是千古第一妙计。
就在大家相持不下之际,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一位大光棍开口说话了。这位大光棍十分博学,号称天上事知一半,地上事知全面。他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一本书,他之前在角落没说话,就是在看他的书。大光棍把书上的三十六计,一计一计捋了一遍,灵感忽来,心生一计,“趁火打劫”。他合上书站起来高喊道:打劫甚妙。
大光棍的声音振聋发聩,众光棍如醍醐灌顶,深深沉浸其中,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大会最终选用了两条计。一条是给邻村改个更难听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经过光棍们一番磋商,决定从此以后管邻村叫——老家伙村;另一条是大光棍出的计,打劫。大会当即成立了一支由年轻力壮的光棍组成的打劫队伍,大光棍任队长。
大光棍带着队伍气定神闲地走进老家伙村,大模大样地开始打劫。
大光棍是个讲究人,在打劫开始前,他强调打劫的纪律——要“文劫”,不要“武劫”。他还颁布了“三不劫”,他说:一不劫年轻力壮,二不劫口粮,三不劫家畜。
老家伙村住的全是老人,没有一个年轻,打劫队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其中有位瞎子老人,劫匪在翻他箱倒他柜过程中,不小心打碎了他存放鸡蛋的陶罐,但他仍然友好地邀请劫匪喝碗水再走。
还有一位住村头的老人,打劫队翻走了他枕席下面的钞票。他颤颤巍巍,欲擒住劫匪,他咬着没有牙齿的牙床,一声不吭,拄着拐杖在后面追。打劫的人已经从村头走到了村尾,但他还没迈过自家院边那道石槛。
打劫队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凯旋归来,除了带回十多元钞票。还带回了一条内裤,一个做了祖母的女人的内裤。
这条女人的内裤倍受珍视,成了光棍村的镇村之宝。平日里由一位最德高望重的老光棍保管,隔三差五拿出来供大伙瞻仰。看到这条内裤,光棍们追忆起昔日的荣光,无不捶胸顿足,哀叹自己生不逢时…
老家伙村里住的全是老人。他们有的鳏、有的寡,更多的是守活寡。这部分人有儿有女,只是儿女长大后,进了城,就仿佛失踪了。
老家伙村的人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一年四季忙碌于种地跟开垦。他们期望庄稼得到丰收和热衷于开垦更多的土地。村中每年都要死人,死去的人,不是死在干活中,就是死在去干活的路上。
他们走在路上拄着柴杖、两腿筛糠、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他们喜欢坐着、跪着在地里干活。外乡人,当你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他们热爱生活的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家伙村唯一的一次聚会是在几年前,聚在一起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大事——合伙推倒了闲置多年的学校。平整成土地,种上粮食跟蔬菜。
光棍村的村民对自己是光棍村一员而感到耻辱。光棍们梦想着有一天能为村庄建功立业,他们做梦都想娶回一个女人,洗刷耻辱,为村庄正名,将村庄改回原来的名字。
相反,老家伙村的村民对自己村这个新名字就有点无动于衷了,甚是还呲着嘴笑着说“新鲜”和“理所当然”。他们也有梦想,比如梦想那些做了祖母的女人,还能怀上孩子,能够有人继承他们的田和地。他们希望村里有年轻人,不至于现在这样被动,被几个光棍抢遍整个村。
光棍村原来叫美人村。美人村这个名字一直被使用了几百年,名字的由来,据说在历史上,村里曾有女人选入皇帝后宫,封了个三品美人。
美人村是块风水宝地,山美水美人美。不光村里出美女,很多外村美女,都梦想嫁到美人村,都以能够跟美人村结亲感到无比自豪。嫁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嫁妆多。美人村的男人,四肢不全也能娶到美女。就连大城里吃油条喝豆浆的姑娘,也想着嫁进来。城里的姑娘来到美人村,五谷不识,还闹出过不少笑话。
比如有位美女,随丈夫去耕种,丈夫问,愿意拿牛还是愿意拿犁。美女想了想,说愿意拿犁。丈夫感动之余,问为什么,美女答,牛那么重,我拿不动。
老家伙村原来叫百姓村,几百年都叫百姓村。据说村史上,也出过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拥有上百个姓氏,虽然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不久就只有两个了,因为有个老头儿快不行了),但还是叫百姓村。
往事如烟,偏偏记忆犹新。光棍村和老家伙村的人都过得闷闷不乐。他们都有梦想,都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和努力工作,他们送去大城一批又一批年轻有为的光棍和精明的老人,期待能带回来女人和年轻人。但全都杳无音讯,没有一人回来。只有一个品德高尚的老头儿,几年后写了封书信回来,说他给大城里的人看大门,不回来了…
平凡的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不平凡的日子这么到来。
这一天,光棍村沸腾了。
一位老光棍撂下手中的电话,像狗跳上肉案一样跳了起来。他猫着腰,跳着钻进乱得像狗窝的屋子,找出一面锣跟槌子,卖力地敲了起来。
“镗镗镗…”
金色的声音一道追一道,一道盖过一道。打跑了家狗,弹飞了母鸡。
光棍村的全体光棍觅着锣声而来,望着这位老光棍。这位老光棍平日里凡事总喜欢卖关子,经常把想打听事情的人急得尿裤裆。但老光棍此时再也顾不上卖关子,他急迫地,有几次被口水呛得眼泪汪汪,他剧烈喘息地讲述着。据他讲,离开光棍村三十年的一对夫妇就要回来了。
这对夫妇早已淡出了光棍们的记忆,他们离开时,大光棍们还是孩子,光棍村还叫美人村。夫妇二人曾经在美人村默默无闻,日子过得有一顿没一顿,不得已才去了外面的世界谋生。现在他们发财了,他们想家了,他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这条消息使漫不经心的光棍们,也像老光棍一样激动起来,吼的吼,跳的跳,挥拳头的挥拳头。这条消息对于光棍村的光棍们来说意义非凡,在他们认为,这简直就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是光棍村的一次伟大的复兴。村里有了女人,光棍村就不再全是光棍,有了女人的光棍村,就是美人村了。
这一日,天气晴朗。光棍村的全体光棍们,早早地洗头更衣,穿着节日的盛装,洋溢着喜悦的笑脸,齐刷刷来到村口,迎接这对衣锦还乡的夫妇。其中还有两位,是从老家伙村邀请而来的老人,邀请他们,只是为了作个见证。光棍们要让老家伙村的人知道,光棍村要改头换面了。
光棍们早早准备好了鞭炮跟唢呐,鞭炮手抽完一根又一根香烟,唢呐手反复清着嗓子,做着深呼吸。他们煎熬而又不失耐心地,望着从远方延伸过来的马路。
一直到中午过后。马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人影。
一个垂头丧气的人朝着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