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戀
因为奔丧,我回到阔别廿多年的故乡里去。在祭奠亲人的追悼仪式上,意外遇见了平柏,他现在是这支乡村乐队里的一名吹鼓手。
平柏老了,早已不复印象中当年的音容笑貌。他和父亲热情地打招呼,两个老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摇颤。那种情感显然是发自肺腑的,一点水分也没有;那种情感又是诚挚无瑕的,让人热切地怀念静静流逝的时光。一旁的人见到这场景也不免耳热心跳,情不自禁地为他们的重逢欢呼。此刻,许多的感慨,许多的哀伤,像泄闸的洪水在记忆深处放纵地奔流。四目凝视,一时竟无语凝咽,他们分别在各自身上努力分辨出昔日熟悉的印迹,嗅出岁月长河里的曾经熟悉的味道。岁月无声,海棠依旧,斯人如斯,说什么呢?此时无声胜有声,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目光睃巡间,平柏就看见了一旁的我,我其时也正拿眼睛在他身上瞟。
咦,这是林子吧?!他微笑着同我打招呼。我很惊讶,他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嗯哪!我友好地回应道,一边握住他热情伸过来的手。
他戴一顶白色的帽沿很长的漏网编织帽,让人看不清他的头发,他约略是秃顶了吗,我暗忖。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从前白皙了一些,脸庞很干净,虽然还是有些瘦削,却不见了当初标志性的一撮毛。他的左眼泡微微吊着,骨碌的双眼依然有神,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这是平柏了。那双眼睛给少年的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我们家那时候在农村,还没有搬到城里来。我们那个村子只有横竖三、四排房子,上十户人家,依山傍水。一条公路从两排房子中间蜿蜒穿过,因着这条公路村子才显得不是那么闭塞。平柏所在的湾子和我们的村子隔着几丘水田毗邻着,实际上我们两边属于一个生产队的。他们那个湾子叫上四房。你一听这个名字就会猜到这个湾子不大。是的,上四房,充其量就几户人家嘛!这时候,你不得不佩服那个起名的老学究了。谁给起的名,姓氏名谁并没有人知道,据老人们讲大抵应该是前清的一位老秀才。这却让我一直疑心这件事的真伪,就这么几户人家,还能出一位秀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上四房最初发迹衍变的时候的确只有几户人家而已,细思一下,放眼整个鄂东南,乃至整个湖北,整个中国,但凡那些人丁兴旺的大村寨,有哪一家不是从这最初的上四间房屋而发衍开去,直至香火鼎盛,一发而恣肆汪洋,子孙绵延不绝的呢?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四房其时已经有三、四十户人家了,早已名不符实了,自然,我们村的人口与之相比是相形见绌的了。一般说来,人口的多寡决定了双方力量的对比,人多力量大嘛!这就恰如农村大姓湾子里的家族总要强势一些,当发生一些利益纠葛时,闹将起来,那些异姓或小姓的家族力量总显单薄一些一样。上四房与我们那几户人家看上去也是这样。老人们总是提醒村子里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可别招惹上四房的人,他们野蛮着呢!许多年来,两边的村民井水不犯河水,和睦共处,倒也相安无事,至于相互通婚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当然,唇齿相依,相互龃龉的事情也还是有的。有一年,我们村王永年家的那口肥猪叫上四房的人给杀伤了。那口二百多斤的肥猪蹒跚着爬回家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肥猪圆滚的腰身被人用铁锹几乎拦腰铡断,豁裂的深及骨髓的伤口清晰可辨,血流殷地。王永年的媳妇孙二娘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像下雨天屋檐上流下的雨线。永年下地刚回来,见到眼前的一幕,抖落身上的衣衫,从床底地下霍地摸出一把锃明瓦亮的利斧,提在捋起袖子的一只手中,嘴里大声嚷骂着,就要去与上四房的人拚命,几位中年汉子一把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不让他鲁莽行事。
欺人太甚,这帮畜牲,我跟他们拚了!永年气咻咻地说。
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算了吧!再说咱有错在先不是?村里年岁最长的孙老爹声音嘶哑地瘪着嘴说。
可是…… 他们也不能这样呀,这不是缺损阴德么?平柏,这事我跟你没完!临了,永年瞪着血红的眼睛忿忿地说。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肇事者就是平柏,当然从以后的结局来看也是这样。孙二娘记得平柏的婆娘头天已经叉着腰,站在后堤埂上,追逐着永年家的那口肥猪指桑骂槐地骂了一场口仗了。放养的肥猪糟践了平柏家地里的庄稼,女人赶过来算是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了,或者说是下达最后的通牒。孙二娘并没有正面接仗,毕竟她有些理屈,再说平柏的婆娘那时也不清楚那口肥猪的主人是谁,并没有指名道姓地骂阵。孙二娘后来肯定后悔了,后悔没有将肥猪关进猪圈里,这才让畜牲遭此厄运。可话又说回来,这能怪自己么?家里的猪圈早倒墙了,夫妻两人整天价在外面忙,都没有顾上砌猪圈这档子事!更何况这二年村里哪一家将生猪关进猪圈里了呢,牲畜们成天价不是在外放养吗?不就是毁了几棵苗子么,乡里乡亲的,怎么就下得了黑手呀?可是能上门与人评理,指着对方赔钱吗,显然不能,纵令年轻时在村里呼风唤雨的永年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而对于村里的小孩子们来说,平柏的威名早令大家如雷灌耳了,不单单是刚刚发生的这件事,那不过是平柏心狠手辣的最新佐证罢了。那时候,对于夜里哭闹不愿睡觉的小孩子,只要大人们说一句:平柏来了!小孩子倏地便止着了啼哭,一时变得觳觫不安,噤若寒蝉了。平柏那时 常年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似乎是童心未泯,他喜欢与小孩子开玩笑。一个秋后的早晨,在停车休息的间隙,偶见着我们一群预备上学的孩子,他信步走上前来,嘴里乍乍虎虎高声大嗓地调笑:哪来的伢崽?捉去卖了!他看定我们当中个头最小的,吹着两个鼻泡的春生说。他那被太阳炙烤的脸愈发黑了,浓黑的胳腮胡须遮住瘦削的刀疤脸,吊眼泡鼓涨着,眼神阴郁,闪着寒光,像一头捕食猎物的凶鹫。这不由让人联想起反特电影里阴险狡猾的特务。他伸出戴着油腻手套的一只手,径向春生光洁红彤彤的小脸蛋上只一摸。孩子粉嫩的小脸上瞬间便被抹上了一层奇异的灰黑的釉彩。在这种情势下,胆小的春生当场便吓得“哇”地哭出声来。平柏这时便拍手哈哈大笑,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没有比撩拨孩子更令他感到开心了。我们当中大一点的孩子刚刚经历了这场恫吓,也都敢怒不敢言,只是拿眼睛愤怒地瞪着怡然自得的平柏,以一种独特的轻蔑乜斜的眼神驱赶着心中的蔑视与恐惧,谁又能说得清那不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自我保护呢?平柏显然不以为意,他忽然一阵风地来到自己刚才停靠着的那辆手扶拖拉机跟前,一手擎住油门,一手拽着摇把,一阵猛力的摇转,拖拉机像一头发怒的小兽,发出一阵轰鸣。他跳上去,拖拉机冒出一股黑烟,在孩子们惊惧的目光中“突突突”地走远了。
老实说,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其貌不扬甚至看上去有几分丑陋的平柏,这个让小孩子们心惊胆颤的人物,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太好,我惊诧于上四房竟有这样的一号人物。
我们当地农村里有农忙的空歇期或是重要的节假日唱戏的习惯。戏班子是不用请的,只要借来戏服,生、旦、净、丑、末,各样的角色,这些整日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泥腿子们都能胜任。穿上色彩艳丽的戏服,他们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戏台上八面玲珑、威风凛凛的人物。那扮相简直没得说,惟妙惟肖,水平一点也不输与县里的剧团,让人不得不感叹智慧到底在民间呐,谁能想到这些不起眼的村民们身上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平柏呢,每次演出,竟也能捞上一两个角色。当然啰,皇帝、丞相、王公贵卿,他是演不了的,因为外形条件摆在那儿,平柏多半只能饰演一些丑角了。他将一些反派的人物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一上戏台,他便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经他饰演的人物无不令观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有一回,台下一名小青年看得痴了,入戏太深,竟冲上台去,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平柏大打出手,这实在有些令人尴尬而啼笑皆非了。有人便笑称,平柏,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做坏事呀,否则等着人来收拾吧!
平柏终究还是做了坏事,有人发现他半夜翻刘寡妇家的墙头。刘寡妇的男人是个烟鬼,早年得痨病死了。刘寡妇的成分不太好,解放前他父亲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几年来,刘寡妇硬是没有改嫁,含辛茹苦地将儿子金松拉扯成人。看着儿子结婚生子,她感到无限的幸福与欣慰。
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年关于她的一些风流韵事,一直在上四房闹得沸沸扬扬,从未间断过。刘寡妇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人到中年,风韵犹存。女人皮肤白皙,微胖,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对金灿灿的耳环,俨然暗示着她家第曾经的辉煌与富贵;她头上挽着一个黑色的圆形发髻,别着一盏琥珀色的玉蝴蝶发卡,走起路来落落大方,很有一点曾经的大户人家小姐的风范。这些年来,村里村外尽管有一些狂蜂浪蝶的滋扰,但刘寡妇一直恪守妇道,不为所动。然而心高气傲的刘寡妇又怎么会看上其貌不扬的平柏呢?
关于这一点,上四房人称“百通”的王麻子是这么解释的。王麻子说,自打刘寡妇的男人死后,平柏每年背地里都要几次三番地资助这对孤儿寡母。他常常往金松家送钱送物,据说金松当年念高中,学费都是平柏出的;金松娶媳妇,平柏也出了不少力。有人便问,金松别是平柏的私生子吧,王麻子否定了这种说法。王麻子的理由很充足:从遗传说的 角度来看,平柏身材瘦小,长相一般;金松则高大威猛,清秀俊朗,两人身上的相似点太少。有人又问,平柏这么做图个啥呀?王麻子咳嗽一声,嘿嘿,图个啥?你懂的!他还不是图刘寡妇白花花的身子么?这话听上去话粗理不粗,听话的人恍然大悟似的微微颔首,也不能发表什么异议了。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金松对平柏与她母亲的交往越来越持反对的态度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时时感到来自外界的压力,他不愿看到有人在背后对他母亲指指戳戳,虽然对于平柏这些年来对他们家的帮助他是心存感激的。可是感激与声誉是两码事,两相权衡,他更看重后者。正因如此,这也是有人发现平柏后来翻他们家院门的原因了。
王麻子说,平柏与刘寡妇的关系后来渐渐断了,因为为这事金松跟他娘翻了脸,闹腾到要断绝母子关系的地步;平柏家里呢,女人醋意大发,摔盘扔碟,哭鼻子上吊,哭闹了多次,虽说每次都被平柏压制下去,但女人的积怨就像被压的弹簧,压得越凶,下一次迸发的力量也越大了,平柏被弄得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了,慢慢地也就断了与刘寡妇的念想。王麻子强调说,至少表面上看,两个人的关系是这样的,至于有人说两人背后还藕断丝连,具体细节谁也说不清了。
八十年代初,平柏不开拖拉机了,他被调到镇上的茶叶厂里跑销售,这样便与当时在茶叶厂里任会计的我父亲熟识了。通过父亲的介绍,我对平柏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有一年,父亲和平柏到上海出差,那是两人第一次到大城市里出差。上海真热闹啊,车多人多,如过江之鲫;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恢宏气派;店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两人看得呆了,想买一些带有上海标志性的东西带回去,也不虚此行。可终归囊中羞涩,名贵的商品是舍不得买的,最后我父亲买了支钢笔,平柏买了盒雪花膏,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商场。虽说是出公差,但两人还是住在当地最便宜的小旅社里,吃的也都是些平常的饭菜。茶叶厂当时有没有钱?有。那两年正是茶叶厂大红大紫的年头,可是有钱也不能乱使啊!每逢提及此事,我父亲总是一脸的骄傲。他说,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就是单纯啊,思想真红呀,毕竟都是劳动人民本色嘛。哪像后来的一些蛀虫,胡吃海撸,尽揩公家的油水,把个好端端的厂子硬是给整垮了。说到这里,我父亲便有些激动,一双筷子在胸前乱戳,仿佛他点戳的不是空气,而是那一个个损公肥私的贪官污吏。
平柏和我父亲办完差事预备回家的那天中午,兴许是为了犒赏一下自己,平柏来了兴致,走!林会计,咱哥俩好不容易来了趟上海,今儿也找个象样的酒楼搓一顿,也算是见见世面啰!好嘞!我父亲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爽快地同意了,他也觉得上海他还没有呆够呢!
两人一连跑了两家馆子,却并不中意,那馆子比他们县城里最豪华的酒店 也高级不到哪儿去。最后他们在一家满是琉璃瓦的,看上去有些气派的红房子跟前停下来,酒店的名字不错,碧海云天阁,几个鎏金大字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正踌躇间,一名身着礼服的迎宾小姐走过来,冲两人弯腰致意,口齿伶俐地说,欢迎光临。平柏和我父亲信步走入酒楼,一步入酒楼的大厅,两人便打了退堂鼓,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那一个大厅,摆放着四、五张桌子,屋子里飘荡着舒缓的乐曲,里面坐着的全是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屋里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两位刚进门的不速之客,众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在平柏和我父亲身上。关于外国人,两人之前从未见过,顶多只是在电影电视上有一些模糊的轮廓和印象,现在他们竟要在一个屋子里与这些外国人一起吃饭了。两人的样子有些窘迫,发现了屋子里的异样,有一两秒钟他们泥塑木刻般僵在那里了,进退维谷。但很快走在前面的我父亲倏地掉了头,平柏转身跟在后面,两人迅速出了门。刚走出大门没多远,酒店里一位扎着蓝领结,胸前别着工作牌子的经理模样的中年妇女迎上来说,二位老板请留步!两个人只得停下来,就听那经理幽幽地问,二位老板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走呢?
你这酒店里怎么都是外宾呀?我们不习惯!我父亲说。
女经理一笑,这样啊!赶巧今天市里有个外事活动在我们酒店举行,所以外宾多一点。可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呢?来的都是客,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大家都是人嘛,再说我们中国是礼义之邦,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嘛!二位既然来了,就进去赏个脸吧,不然在外宾面前倒显出咱中国人的小家子气了!
我们不是什么老板,身上可没带多少钱,只怕吃不起你那顿饭!平柏眨巴着小眼睛狡黠地说。
二位老板说笑了,女经理莞尔一笑,接着道,两位都是走南闯北的,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放心吧,一顿饭花不了多少钱的,咱不能掉了中国人的面子不是?
就是,洋人神气个啥?不就一顿饭么,咱还是吃得起的!平柏忽然来了兴致,豪气地说。我父亲急得一个劲地拽他的衣角,他却无动于衷。
不怕的,林会计,你放心,我平柏不会犯原则性错误的,咱不沾公家的便宜,这顿饭钱超出的部分从我工资里扣!
平柏,我不是那意思!两个人吃饭,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掏钱?只是我觉得…… 我父亲还想说什么,平柏已经拽着他,一起向酒楼走去了。
不用说,那是两人一生中最奢侈的一次午餐了,它花掉了两个人整整两个月的工资。我父亲为此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省下那顿饭钱,那该要给孩子们买下多少礼物呀!以后每次与人谈起这件事,我父亲总会长叹一声,唉,这个平柏呀!
很快地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平柏和我父亲所在的茶叶厂垮掉了,平柏照例回到上四房开他的拖拉机,我父亲则辗转在城里的一家企业谋了个职位,大家见面的日子渐渐少了。再后来,听说平柏坐牢了,被判了十年刑。
那一年秋天,遇上大旱,粮食欠收,村民们的日子又过得紧巴起来。平柏家自然也不例外,由于缺乏雨水,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的。平柏的媳妇和儿媳在田间地头起早贪黑地辛苦了两个月,打下的粮食还顾不上播下的种子。皮肤黝黑的女人一屁股坐在锄头把上,愁眉锁眼。老天爷,还让人活不?女人哀叹道。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一天傍晚,平柏开着拖拉机拉砖回来,意外将一名横穿马路的聋哑人撞伤了,为此家里又赔偿了人家价格不菲的治疗费用,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
这天晚上,平柏在堂屋里正圪蹴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思谋着做点小本生意,他大哥平玉兴冲冲地来了。
哥呀,你咋来了?!平柏问。
平玉一笑,看左右无人,他压低了声音,说,好事嘞,哥这不是来找你合计合计吗!哥知道你手头紧,眼下有个发财的机会,咱哥俩一起干吧!
平柏再问时,平玉拿嘴在他耳朵边嘀咕了一番。
平柏听了,脸色骤然变了,惊叫道,哥呀,这可使不得呀,这可是犯法的事呀!
平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古人言: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兄弟,你可不要缺心眼呀,眼下庄稼受了灾,你又刚触了霉头,不想法子整点钱花,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
平柏的心思活泛开了,他还想说什么,平玉起身攥紧了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兄弟,别犹豫了,干吧!放心吧,卖家我都联系好了,明儿晚上,咱就动手。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四房的村民看见一辆警车开到村口,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民警,将正在家里吃饭的平柏带走了。正当上四房的村民们疑窦丛生之时,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平柏因为偷盗架空的铝芯钢绞线路,破坏农村电力设施,被镇派出所抓去了,面临着牢狱之灾。
平柏一到派出所,他知道派出所没掌握证据是不会找上自己的,索性竹筐里倒豆子,全招了。果然,在现场留下的指纹和脚印全都与他对上了。只是平柏多了个心眼,只说整个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没有提及他人。
高所长是名老公安,他和颜悦色地说,平柏呀,我们知道你一贯是位好同志,这一次也只是初犯,可你也太糊涂了,破坏电力设施,性质有多严重,你知道吗?高所长显得有些痛心疾首。
平柏一脸麻木,面无表情。
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高所长话锋一转,语气犀利地说,说吧,还有谁是同伙,——那么多铝线,一晚上,你一个人能剪了?没有同伙,你这话只能糊弄三岁的小孩吧!
真的是我一人干的,没有同伙!中年司机信誓旦旦地说。
高所长的脸色怫然变了,他掐掉烟屁股,冲一旁的民警使了个眼色,忿恨地说,你自己找苦头吃,可怨不得别人!
啪啪啪,皮带雨点般落在平柏身上,每一次抽下去,都像是裹挟着一把刀。平柏咬紧牙关,依然一言不发。
这样半个月下来,虽然全身被打得皮开肉绽,可平柏始终矢口否认有同伙参与作案,高所长们见再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也只得鸣金收兵。好在人赃俱获,案子还是可以结的,这一次镇派出所破案有功,也可大获上级表彰嘉许的。
在平柏服刑的那些年间,平玉每年都要来监狱探视平柏一两次,每一次见面,平玉总是泪流满面,他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嘴中喃喃地说,兄弟,对不起呀,都是哥害了你呀!这些年你受苦了!
平柏痛苦地摇摇头说,哥,别这么说,谁让咱们是兄弟呢,这事我谁也不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看你在外面好好的,小弟我心里高兴。要是连你也进来了,咱老娘可就真没人管啰!临了,平柏抹了把眼泪,啜泣着说,哥,你要好好工作,替我照顾好老娘!
……
这些当然都是往事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想来平柏从监狱里出来一晃又已经上十年了,我料不到今天又在这儿遇到他。在给亲人送葬回来的酒席筵上,我看见邻桌平柏与我父亲频频举杯,一个个都已经脸红脖子粗了,显然他们都喝高了。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平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那些小孩子都说他是一个坏人呢,他杀伤了王叔家的猪,爬刘寡妇家的院墙,偷盗集体的财物……
我父亲沉默了半晌,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告诉我一件事:关于王永年家里的那口猪其实不是平柏杀伤的,是平柏的侄儿猛子下的手,平柏当时阻拦却没来得及。村里的人都把这事算在平柏头上,平柏却也不去解释,默默揽下了。因为猛子头脑不太灵醒,爱犯浑,那时还没有相上对象,这事传扬出去,怕对年青人的名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