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4年,你没发现他一直没变吗?”
我早就知道他离开了。
我们认识,有四年了。要结婚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他离开我了。
2009年12月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家乡,走的时候连绵细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空中大片下垂的黑云,阴云密布的天要滴下泪来。它们层层叠叠的,深深浅浅的,同高速上排排齐的枯树和护栏步步退后,同往事一般与我越来越远,载着我的车辆在前行,我闭上眼就能感到风在我耳边呼呼而过。
外婆说:人越大越想归根,只是人们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个道理,总是盼着要逃出这方土地。我不知外婆说得对不对,可能我的父母是如此。但我永远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如若外婆永不会离开这人间。
要离开的人太少了,整张车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只巨大的蚂蚁。它独自坐在后面,触角碰到了车顶。躯体通黑,细长的肢脚缓慢地移动着,上面棕黑色的绒毛我都能看得清楚。它的身后是窗外流走的光,它却孤零零地坐着,一动不动。
我嚎啕大哭起来,它太孤独了。
“别难过了,老人家已经走了……”
蚂蚁,走了。周围开始吵闹起来,是熟悉的口音,它们在车里到处奔跑,最后都通通撞到了我的耳朵里。哦,一车的人。
“……现在跟着父母一起生活了,不是很好吗,别难过了……”
邻座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同乡,受人之托,带我一起进城,听说是,带我回家。他可能絮絮叨叨在我旁边说了很久,但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总是听不到别人的话。
2010年1月
我的父母叮嘱我,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他们,然后我就没有再找到他们。
那只黑漆漆的蚂蚁爬到了我的家里。它坐在我吃饭的餐桌上,我递给它食物,它一动不动,它可能不太爱吃这里的东西,我也不太喜欢。我惊奇地发现,这只蚂蚁黑的发亮,我关上了所有的灯,窝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是可以看到它,一动不动,在黑夜里。
我又嚎啕大哭起来,它真的太孤独了。
“怎么了?你怎么跑到沙发上来睡了……”
原来,他们一直在家。他们可能忙忙碌碌为我做了许多事,但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总是看不到别人对我做的事。
然后,我休学了,十七岁的我,离开了学校。每周三他们都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如此坚持,似乎很重要。这个人总是装作很可亲的样子,问我睡得好不好,头疼不疼,还问我,看到了谁,但是我没告诉他,因为我总觉得他的可亲都是装出来的,我和他不熟。
不过,他们没有让我放弃学业,当老师的同乡成了我的家教老师。
2010年2月
“为什么没有写?偷懒了?”
同乡老师叫张烈,他教我所有科目,他上次走的时候给我布置了作文题。
“我不会。”
“怎么会不会呢?这种类型的作文题都是一个模子。你甚至可以一律总分总,先提出论点……”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心里笑起来,居然有人教我写作文,他不知道我作文是拿过奖的人吗?
好吧,没有人知道。
张烈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出去接电话了。
我的黑蚂蚁朋友可能有了新的朋友了,它很久没有过来看我,我竟然没有十分想念它。说真的,它长得真是有点可怕,有时候巨大地像是要占满我的整个屋子,在黑黑的夜里。
我没有准备哭,瞪着眼看着打完电话的张烈走进屋来,他的嘴唇快速地动着,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但是,却不紧不慢地说:“晚上不要再熬夜了,黑眼圈都要长到脸颊了。按时吃药,就可以按时睡觉了。只要你乖乖的,你的病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了。”
病?我想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居然可以听清他说的每个字,没有走神。
“我的病已经好了。”
“傻丫头。”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袖口的纽扣没有扣好,耷拉着勾住了我的头发。揉头这个动作,似乎有些暧昧。我不敢说话,低着头看着他浅蓝色牛仔裤上那滴黑色的墨迹。
2010年3月
周三,我们又要去见那个人,他还是穿着白大褂,还是问我,睡得好不好,头痛不痛,看到了什么。还对我,笑了笑。
我打算把我的蚂蚁朋友介绍给他,他应该不会嘲笑我和一只蚂蚁做朋友,因为身边的人开始对我友好起来。
……
“但是,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它了,我其实挺害怕它的,它不来也好。”
“它不来,说明你快好起来了。坚持治疗,你会好的。”
坚持治疗,这似乎是城里人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因为我感觉自己,真的生病了。喜欢一个人,像是被溺在了河里挣扎,浮浮沉沉,上上下下,有阳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而后又没入水中,波光凌凌地,总觉得有些东西很刺眼,很遥远,但是,很想抓住。
不知,这是什么病。
2010年4月
张烈来得更频繁了,他讲课的时候,前臂在空中挥动,耷拉下的袖口扇起风来,我就这样盯着跟着风翻动的袖口。
“听明白了吗?看什么呢?”他突然坐到我身旁。
我俯身抓过他的手,透过白色衬衣的袖口露出的手腕可以看到很明显的尺骨和青筋。我低着头给他把袖口的纽扣扣上,把手臂都包进了纯白里。浅色牛仔裤上的墨迹闯入我的眼帘,我伸手用食指挠了挠,去不掉,打算改天帮他洗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越轨,尴尬地直起身,偷偷看了看他的反应,他就默默地看着我,眼含笑意。这是默许吧?
一个人溺入水中,无声地挣扎,所有的光圈都晕地远远的,你只能看着它烨烨生辉,而后远远流去。如果是,两个人沉入水里呢?无声对视,眼前是他,他口中吐出的彩色泡泡,和他身后的烨烨生辉。在水中你们无需相濡以沫,但你们会抓紧彼此。你们十指相扣,随着水波摇曳转圈,无论如何,眼前都是他。
2010年6月
我在积极配合治疗,但是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无人提起。
白大褂说我快好了,但他却让我一周见他两次,一次去睡觉,一次去训教。
听完白大褂的训教,我还要回家等张烈。他的课程早就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是会按时来,家里没有其他人,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我躺在他的腿上,头发散在他的腿上,遮住了那个我洗不掉的墨点,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扣紧了的衣袖纽扣再也没有勾住我的发丝。我只是这样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他会俯下身来,我轻轻闭上眼,但他只是吻吻我的额头。他长得很白净,白的发光的人,即使在黑夜你也能看清他的脸。他俯身在你面前的高挺的鼻梁,他的颧骨、脸颊,和微微颤动着的睫毛。
原来,那些陪伴着你的人,即使在黑夜你也能看清他们,就像黑蚂蚁朋友。哦,它很久没有来看我。
2011年
他们都说我在渐渐好转,可是我却感到越来越迷糊。有时候,我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总是梦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有父母在我身旁,守在我的床边,说:“宝贝快好起来”,转而又争吵起来,大打出手;医生拿着针筒对着我,说是要治好我;桌面堆满了纸张,上面有很熟悉的字迹,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害怕……这个世界人潮拥挤、纷纷扰扰,却没有张烈。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俯在我的床沿,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白色衬衣上,我忍不住伸出手捋了捋他浓黑的眉毛。
“你醒了?”
“嗯。”
“起来吃饭吧,给你热好了。”
他坐在以前黑蚂蚁喜欢坐的那个位置,我想起那只总在黑夜里独自坐着的蚂蚁。
“我今年18了。”
“再过几年,我们结婚吧。”他的手指在浅蓝色牛仔裤上抠来抠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结婚?对于18岁的我来说,好像很遥远。但是,这个人,和我沉在水里两年的时间却像是过了一辈子了。我看着他,从他的身后的波光粼粼中流过的确实一辈子的景象,年少时,他俯身吻我的白衬衣;中年时,他挽着我大步向前的牛仔裤;老来,他和我十指相扣的禁闭的袖口。
“好啊,结婚吧。”
2014年10月
我已经吃了四年的药,这些药在我的身体里堆积,却排不掉。我开始变得恍惚,我出现了一些幻觉,都是那些梦,它们全都真真实实地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面前。
母亲蜡黄的脸,父亲严厉的眼神;摔坏了的玻璃杯;穿白大褂的医生;静静躺在桌面一动不动的纸张。
我使劲摇了摇脑袋,想摆脱这些虚幻而可怕的幻觉。脑子越来越混乱,头痛欲裂。
“醒了?”我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的眼可能会掉出冰柱来。
“张烈呢?”我从未在幻觉中遇到过他,这有些奇怪。
我甩了甩头,还是抹不去母亲蹙着眉毛看着我的蜡黄的脸,她的眼睛没有掉出冰柱,却滴了水珠,断了线的。
她可能哭哭啼啼地担忧了我许久,但是我不知道,因为我总感受不到别人的关怀。
蚂蚁已经很久不来了,它今天突然出现,就在窗外。我看到它巨大而又细长的脚攀在玻璃窗上,棕黑色的绒毛都竖了起来。看不到它的脸和身体,还是觉得它很可怕。蚂蚁是群居动物,它却总是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很可怕吧。
然后,它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啊?”
“他教我写作文……”,没有人这样耐心对我。后半句还没说出来,我就嚎啕大哭起来,太孤独了。
2014年12月
我21岁,我们约定了这个月结婚。
最近的药效越来越强,我睡得越来越久。上一次见到他,我已经不太能看清他了。他还是穿着白色衬衣、浅蓝色牛仔裤,那个墨点非常的明显,他的脸庞却模糊起来,他咧着嘴对着我笑,然后我就睡着了。
12月份特别冷,他可能没有出门来看我,这次醒来,没有看到他。
我的父母在屋外忙碌着,有饭香顺着风飘进来。
“妈妈,张烈呢?”
“我们今天要去看医生。”
“今天不去了,我要结婚了。”
我的母亲并不关心我的婚事,她放下了手中的锅铲,关了火。到我的房间,打开抽屉,拿了许多的小本本,和桌上那一堆一直没动过的纸,通通塞进了她的大布袋里,拉着我,出门了。
这几年,我仿佛从未出过门。我们坐在出租车上,窗外是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穿着风衣的女性在人行道上走着好像能卷起一阵风;扎着高马尾的蓝色校服女孩最好看,她们身边都是白色的阳光在跳跃,在蓝色校服上,在白色球鞋上,像是张烈那件白色衬衣,总让我觉得纯洁和希望。
哦,我和张烈,要结婚了?
结婚照上应该是披着婚纱侧身微笑的我,和白色衬衣的他,抚摸着我的头,他的袖口在我的发丝上摩擦,浅蓝色牛仔裤上那滴墨迹格外刺眼。哈,还真是画风奇特呢。
“她今天好像清醒了许多,但总念着那么一个人,她说她要结婚了。”
想着想着,就到了医院,我的母亲在和白大褂医生说话,她把那堆没人要的废纸递给了医生,然后告诉他,我快要结婚了。
医生翻了翻那些纸,没有说话。我的蚂蚁朋友就站在他的身后,瘦瘦高高地直立着,快要顶到了天花板。它的触角垂下来,就在白大褂医生的头顶晃来晃去。它的前足搭在医生的肩上,白色衣服被染上了黑色墨点。
我觉得这个医生可能有点危险了。
“白色衬衣,浅蓝色牛仔裤?这些年,他都这样穿,难道这4年,你没发现他一直没有变吗?”
“这些年,你也一直穿着白大褂啊。”
医生没有再说什么,把纸张翻得哗哗响,然后,摊到我的面前。
2010年2月
……
他挂断了电话,没有再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看到他快速张合的嘴唇。
“真的不好意思,我老婆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孩子发高烧了,我得赶紧回去。”
“没事没事,孩子的事要紧,快回去吧,改日补上就好。”
“那个,真的不好意思,我以后可能不会来了。恕我直说,您的女儿可能不需要请家教,她并没有在学,她有点怪怪的……”
我闭着眼,看到穿白色衬衣的他从楼梯跑下去,浅蓝色牛仔裤上的墨迹消失在转角口;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叫张烈,他没有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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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看完了我写下的这些字,没有任何反映。我的母亲和医生面面相觑,我能看到它们竖起来的寒毛,紧握的双拳,他们备战的样子,随时准备迎接我歇斯底里的爆发。
但是,我没有,我很平静。
蚂蚁的脚没有再搭在医生的肩上,它只是站着,触角和前足都垂下来,很颓败的样子。
“你不伤心,不崩溃吗?”它问我。
没有什么感觉,我早就知道他离开了。
我告诉医生:“我知道。”
他们说,我的病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