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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残酷冷静的现实,迫你不得不面对。没想到,多年前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幕,在她身上重演。不断的拍片子,化验,专家会诊,怀疑,验证,确认再确认。然后,是最终的判决。确定无疑。然后,是放疗化疗,她太过瘦弱,都没能熬过去预定疗程,只能作罢。只能选择了保守治疗。几个月后她暂时出院回家休养,我去看她。她更瘦了,大概只有七八十斤,不过气色还好。她跟我絮叨着各种偏方,比如黑米粥之类的,我说着好好好。期间,他又恢复了侃侃而谈,炫耀着儿子的聪慧懂事。也说,他们谢绝了几乎所有朋友的探视,她只是想见我,想让我给她勇气和希望。顿时我觉得,心里和肩上都沉甸甸的。
言谈之间我无意中发现,她是自己睡在客厅的榻上,古色古香,硬木质地。而他,陪着儿子住在里面卧室。我有些意外,想着一个重病的人,夜半自己在客厅辗转,该是怎样孤寂和清冷呢?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趁着他去厨房忙乎,我说,我不会劝你坚强,走一步算一步,想跟我说话就随时找我,哪怕只是大哭一场,也好。她含泪点头,送我出门。之后,她找过我几次,都是早晨,估计是他不在身边。她说着自己的惶恐,不舍,低低饮泣,说他不让她哭要她坚强。她怕他难受,也不敢哭。只有趁他出门才能给我挂个电话。电话这头,我劝慰着,安抚着,任她飙泪,自己竟也有些欲哭无泪之感。挂断之前,我依然嘱咐她,难受了随时可以找我,哭一哭也是好的。放下电话,站在会议室外听着里面的热闹,我浑身冷汗。难道这就是神仙眷属吗?不是说生死与共吗?不是心灵相通吗?那么聪明的他,难道不知她此时最需要什么吗?这样的隔离与回避,让她如何面对最后的日子呢?不寒而栗。
一年后。手机再次闪现她的号码。我赶忙接起,却是他的声音。他说又恶化了,在医院,她恐怕不行了,进ICU之前,她只想见你。放下手边所有事情,我第一时间冲到医院。正是中午,他不在。她的姐姐陪着。病床上的她,已经皮包骨头。到处都是管子,呼吸困难,可能很快就要上呼吸机了。好在,人还是清醒的。姐姐出去给她买午饭,她想吃面条,语气烦躁。只剩下我俩了,默默无语。她要喝水,我拿了吸管,帮她。她要换尿袋,我帮她。她要吃面条,那位亲姐姐好像十分陌生勉强,我接过来,帮她。很快,她就累了,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好羡慕你,一直那么独立。。。然后,她闭上了眼。站在床边,看着被单下她单薄的身体,我知道,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面了。权当告别吧。。。
后来的半年,我没有再见过她。她反复进出ICU,靠呼吸机维持着。我几乎每天发信息,问她的情况。他总是回复,还好,清醒着。病危通知下了无数次,一直拖着。有时我会担心地问到孩子,他说一直让孩子坚持上学,很少让孩子去医院,怕影响孩子。甚至他还跟儿子说,只要努力学习,表现好,妈妈就会好起来的。。。我听得咬牙切齿,却只有无奈。面对死亡,所有的附庸风雅,风花雪月,全都破败不堪,他居然如此害怕面对她真实的绝望,于是,她只有独自面对独自承受,或许从那时起,她已经是行尸走肉,一具空壳了。至今,我的一部旧手机里,还留着她最后一年发给我的那些绝望无助的呼唤,那些恐惧不安的言语,那些求神弄鬼的挣扎,夹杂着我的安抚。
金秋十月。大家都在欢度佳节。我也照例问候,他回,情况不太好。假期最后一天。夜半,我好像梦到了她,依然穿着灰色的工服,拘谨小心,叫着我的名字mabelmabel,细声细语地劝我好好过日子,别太较劲。。。梦中惊醒。他的短信进来,她走了。。也好。终于解脱了。在ICU躺了十个月,浑身长满褥疮,靠各种机器维持,她的生命其实早已悄然离去。只是,他一直不肯放手让她离开,他说需要她,无论她以怎样的方式,有口气就行。他的所谓爱,变成了最后的残忍,即便受西方文化熏陶多年,他还是自私地选择了尽量长时间地留住她。命运轮转,自幼丧母的他,让自己的儿子又重演了自己的宿命。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后事,不重要了吧,都是形式。我好像已经提前送别了她,就在病房的那最后一面。那一面,全了我们多年的情谊,最后的握手,最后一眼,圣母般的她,离我而去,渐行渐远。
后话。一个月后,他来电。让我帮忙找律师。说是她的娘家要做财产公证,他很委屈,觉得自己一片丹心,尽心尽力送走了老婆,问心无愧。那些收藏,肯定是留给儿子,为何岳母不信自己呢?我心中冷笑,他身边的暧昧红颜从未断过,各种招蜂引蝶大家也心知肚明。岳母大概是担心其很快再婚,要为闺女讨个公道吧。我不置可否,让他找律师朋友谈。然后,就没了下文。。。
一年后,他再次来电,约我见面。还是那家咖啡馆。只是,没了他身边那个依偎着的娇小身影。他气色很好,完全没有丧偶的灰暗气息,倒是显得神采奕奕。他又恢复了侃侃而谈的状态,忙着介绍自己的新书。还特意指给我看,前言后记中对亡妻的怀念,甚至,还有对我的答谢。我很木然,全不似以往那样听得津津有味。他可能有些觉察,换了话题,说他和儿子都不错,他也没再婚,让大家都看看他对她是如何忠诚。而且,为了纪念她,他每天都会赋诗一首,很快也要结集出版了。他还翻出手机给我念了几首,表达自己如何情深意切。我的心里,不知为何,还是木然。他又说孩子很争气很懂事,尤其情感上,很节制。。。寒气,再次袭来。
我还是默然,只是偶尔,礼貌性地点头。最后,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一直很欣赏你的独立和才华。她的离开,于我来说,是一次审美和哲学层面的升华。。。后面的话,都模糊了。。。又到深秋。我再次梦到她。很清晰。她悄然走过来,还是那么瘦弱,轻声问道,mabel你好吗?次日我犹豫了一下,给他发了信息,说梦到她了,问她的墓地在哪儿?想去看看她。他回道可能是周年效应吧,然后来电,给我详细讲解了墓地的位置,约我一起前去祭扫。他还说,虽然她走了,我们还是朋友。。。我们从此,断了联系。
五年过去了。还是会时常想起她,提到她,也才知道,以前的同事大多并不喜欢她。无所谓了。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似乎轻于鸿毛,留下一大堆联合署名的作品,还有手稿。好像到了最后她才觉得,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一直被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只有听话地诵读四书五经时,也得以跟爹妈肩并肩坐在一起,享受难得的亲密。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她这一辈子,以及他俩的关系。也许,天上的她能轻松些,自在些,不再那么拘谨,也但愿,来生,她可以活得更独立,更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