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你多久到家?河边的那棵桑树结了又黑又大的桑枣子,多呢,快回来摘去泡酒。堂屋后的青蚕豆也有不少,晚上咱烧韭菜蛋花豆梅汤喝。
电话里,大姐欢快的声音一波波漾过来,惹得我心痒痒,恨不能丢下学生立即飞回去。
早和大姐约好了,端午小长假回老家一趟,她比我先到家。
下午四点半,手头事情结束。日头热情弱减了些,甚合我意,我带着闺女迫切切地往老家赶。
虽然父逝母迁,老屋常年空空无人。但那一方基宅,早已成为我血液里流淌的家的灵魂。偶尔回来,单是小住,闻几声锅碗瓢盆响,嗅上几鼻子柴火的干香,看缕缕炊烟屋头萦绕,也能续起家的温度和人气。
只要放假,大姐是常常回来的。仲春之际,蹬上母亲的自行车到后边小街买些青苗苗回来。有辣椒苗,黄瓜秧,茄子秧,番茄秧。
和着清晨的露珠,沐着黄昏的霞光,一棵一棵,用木头短柄小锹儿,栽在厨屋南侧的小高堤上。
这块小高堤,总共长不过六七步,宽不到一步的样子。靠墙还得留出一块空地来供走邻串门用,种菜也只能用堤边的一小溜了。堤上是辣椒,堤下是几撮韭菜,再来一短行葱,一小列蒜。
堤头一棵散发阵阵香味儿的茴香树,堤尾是几株亭亭的薄荷,凑近些,一股醒神清味只往鼻孔心间游弋。这一畦绿怎能少了红花的点缀呢,一株月季陪在薄荷的身边,已经开了几朵。
寸土不浪费的。
于是,这小小的菜园就热闹开了。
你看,上次五一放假回来栽的辣椒苗已经有青椒挂于枝间了。有的刚结果,小小的椒头还顶着一根黑刺针似的枯花。有的已经有一个一个指节那般大小了,我想下次再回来,拈两个来做盘辣椒炒鸡蛋应该没问题了。
妈妈,看哦,有红蜻蜓。
耳边传来小女的唤叫,溢着惊喜。我回眸瞧去,果见一只翩飞的蜻蜓,薄薄的红色翅衣像古代女子曳地纱裙,一根根纤纤经络因了阳光的抚摸,泛起熠熠红彩。
它像一架小小的飞机般滑翅飞行,左右,上下,虽没甚规律,终究不出小菜园这一方。我的眼睛追随不了它变化的轨迹,只出神地盯着它的尾影,想起汪曾祺老先生曾有一惑:有人说红蜻蜓是灶王爷的马,究竟缘自何因呢?难不成今天在我家菜园上方回旋,而菜是要近灶入锅的,便是答案了?
这时,一只蓝蜻蜓也飞来了,这可是少见中的少见呀!小女饱了眼福还不够,追着蓝,红两蜻蜓要亲近,却是吓跑了人家。
没人照顾,长的还不丑呢。
看着青青簇簇的一堤菜,东邻瞿大奶奶感叹了一句。她端着粥碗,依在我家厨屋南墙上,正跟大姐拉家常。
虽说没人照顾,但我们早期功夫下得足呢。
上次回家,大姐先用铁锹挖开地,再执一柄耧耙细耧每一块土坷垃,直到如面粉般又细又匀。我和闺女合力拎来一桶水,一瓢一瓢的清水由闺女的小手送去泥土的嘴里。它们那么贪婪,一桶水怎够呵。
一桶又一桶,终于浇了透透的,土儿喝得饱饱的。
下晚,水洇了差不多时,闺女照着手机灯陪大姨完成了栽苗任务。临离家那天一早,闺女不忘给每一棵苗儿再补上一勺水。这不,五一到端午不足一个月,绿叶青枝,结实挂果的,甚是喜人。
我采一朵月季花来,权当玫瑰来宠。凑上鼻尖尖嗅,欲戴发间,期待东施变西施的美丽。小女一声尖叫:妈妈,那是什么呀?我顺着她惊恐的眼神,她的手指着花。
看到它:碧玉绿,火柴棒般粗细。时不时弓起腰,一伸一缩。若不是对软体虫天生有恐惧,这样美丽的尺蠖一定会有人喜欢。
我忍住那一声惊叫,烫手似地甩开那朵花。不敢想象,若已经插入发云间,它悠悠爬进我的脖子,后背.......在这三十多度的孟夏,我差点冒冷汗。
哈哈哈,哈哈哈。
已移步大屋西侧地里,正收香菜种子的大姐看我一副狼狈样,没忍住笑。
我也过去帮忙,压压惊。
这块菜园大,宽宽敞敞,菜蔬的种类也丰富了很多。田尾是大姐这次回来栽的六行红薯秧,浇过水的泥土正湿润润,黑黝黝。田头是长豆角,插了几根新斫的细竹供攀爬。中间一段栽了黄瓜秧,交叉斜逸一对对旧竹。待到盛夏时,藤蔓叶片爬满竹间,互相勾结,自成一蔽阳的绿荫架子。依次还有茄子,茼蒿,萝卜,每次回家是不愁没菜吃的。
这时瞥见西墙上趴一只绿抹爪,静静地一动不动。我轻唤闺女来看,怕惊了它。几只白色蝴蝶在墙边来回轻飞,个子小,幅度小,轻轻柔柔,温婉如水。
看你,像个小孩子般,不如去摘桑枣吧,大姐发令。这也是我喜欢做的。我得令,拿一淘米篮,领着闺女走去河码头。
码头西河堤,一棵本桑树硕果累累。大多数是黑色的果子,也有为数不多未熟的红色,淡红色。
本桑树比野桑树低矮得多,但叶片大而厚实,果实也肥大甘甜,汁水足足。不禁想起小时候上学路上,路过一片桑林。每到成熟季节,几个小伙伴钻进林子,一阵扫荡。那时空气好,采下的枣子不用水洗,直接塞嘴里嚼。直吃得满手满嘴紫色,怎么洗也洗不掉。其中有个调皮的小伙伴,索性摘一把桑椹,握紧五指,挤出汁水往脸上抹,整个脸都是紫色的了。像被传染了似的,其他人也跟着这样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声越过桑林,惊飞栖息的小鸟。
妈妈,有甲虫。
闺女的话把我从遐想中拉回。我倾身仔细看,每一只熟透的桑椹上都停留两只以上的甲虫。黑底红点,或黑底黄点,还有叫不上名的深灰色壳虫,每一只都在专注地吸着,似乎它们是主人一般。其实即使没有它们的侵蚀,那被一层柳絮细绒包裹的桑枣,也是不能吃的。
看着失望的闺女,心头的遗憾久久萦绕难散。我常常跟她说起我小时候钻桑林吃桑椹的事,她眼睛流露出的尽是羡慕。
没能摘到甜甜的桑椹,河面不时传来水的哧啦声,倒是给了我们另一个提醒:钓鱼。
竿是早有的,鱼钩是花六元新买的。没有麦麸打食塘,凑合用剩粥,米饭取代蚯蚓做饵。
混浊而黄乎乎的河水,几乎不见一根水草。河的两岸不见小时候那郁郁葱葱的芦苇,显得有些光秃,荒芜,进而荒凉凉,我有些怀疑是不是会有鱼。但河面不时有小鳑鲏(pangpi)和白条跃起,诱使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怀疑,甩钩沉底。
想想小时候,从这条河里钓起多少鱼啊。那时的清晨,河面水汽氤氲,雾霭岚岚。清澈见底的河水,一根根水草像姑娘摇曳的辫发。一群群鸭鹅,嘎嘎戏耍。
那时每个乡村娃都是钓鱼能手。现在想想,可能真不是我们钓鱼技术有多高,而是鱼儿的繁盛。
我盯着水面的游浮看,期待它向以前一般:先是被拽没水里,然后猛地浮出水面,拎竿!一定是沉甸甸的重实感,阳光下银闪闪的草鱼,真是极大的满足。
可我,酸了目,花了眼,不见它动一动。哪怕动一下,我也是有希望的。快半个小时过去了,有些耐不住了。
钓鱼哪!
西邻姜二哥站在自家河码头跟我打招呼。
对呀,怎么没有鱼呀?
现在哪有多少鱼了,电麻网捕的。再说这水,也没多少鱼能活。
我钓鱼是极有耐性的,听了姜二哥的话,兴致全无,收竿上岸。这真的不是关乎耐心的事情。
妈妈,不如我们还是去菜园玩吧,闺女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