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过年没趣?到农村去啊。她是认真的。她常怀念起当知青时,在农村度过的几个旧历新年。集市赶场、杀猪宰鸡、吃酒打牌都有些寒酸,可是这些聊胜于无的快乐,已经能让在田坎间忙碌一年的他们,看到深邃如漆的生活尽头出现一道微弱的光芒。
这样的场景在很长时间是我关于农村生活的想象和期待。我家里农村亲属不少,也邀请我去农村过年,他们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春节时候田埂地头的翠绿油油,村野的空气怡人,市集的热闹新奇。我在城市生活太久,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让这份去与不去的纠结在心中徘徊许久,多少次兴趣盎然也消磨成了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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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举家决定去姐夫绵阳老家过年也是偶然。姐夫是考虑春节给老父亲祝贺七十寿辰顺便走亲访友,母亲惦记着姐夫父亲屋后的菜田又种出什么新鲜蔬菜,我不愿驳姐夫好意、母亲面子,又有几分好奇农村的新年到底怎样,会让母亲心心念念许久。
姐夫的老家是绵阳市的三台县金鸭村,村子不算太大,公路已经修通到各家门口,妹夫在老土屋旁早砌起一座三层高的砖瓦楼。姐夫回家可谓衣锦还乡,老父亲早在房前乐呵呵地搓着手、叼着烟等候半天,妹妹、妹夫听说大哥一家从城里赶回,更是提前把房间内外清扫得干干净净,把床上卧具也换成了鲜红明艳的被褥床单。邻居乡亲没有蜂拥而上,他们总有意无意地踱步过来,寒暄几句、问候几下,姐夫随手抓一把城里超市散称的糖果,递上一根上点档次的香烟,他们立刻喜笑颜开,称赞着姐夫算是出人头地、混出名堂了,也沾亲带故地说起姐夫以前在村里的各种往事。
乡下的春节最热闹的是集市。姐夫说,春节期间附近的乡镇集市都是轮流举行,爱好凑热闹的乡民把几日的行程也排得满满当当。集市上有应景的鞭炮火炮、对联福贴,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挂满了衣服,堆满了商品,引得不少乡民驻足,本不阔绰的集市道路马上水泄不通。春节的集市上有不少年轻人,他们衣着光鲜、打扮入时,一路喜笑颜开,有人牵着孩子在市场上购买玩具,有人三五成群、簇拥一起,就在路边就磕着瓜子,说起城里打工的见闻,聊起乡下探亲的打算。
金鸭村前后有近50户人家,大姓仅是任字、张字,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亲属固然不少。走在集市上,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迎面而来,冲着四十多的姐夫抬手拜年,姐夫介绍说,这是他的平辈,所以你也得称声小叔。后来又碰到六十多岁、满面褶皱的男子走过来打招呼,姐夫略微迟疑、点头笑笑,跟我释惑,他不过是一位舅舅家的小辈侄子,长幼有序是乡里的规矩,令我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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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时分,屋外鞭炮阵阵,灶间腊味飘香,姐夫和妹妹、妹夫回忆起童年时满山寻找柴火的趣事,调侃为赶回家里的几头猪仔,不小心踏到邻村的庄稼地,年少时彼此着急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灶间又是笑声一片。饭后,他们抱出几箱彩炮礼花,搁在楼前的地里腾地一下就点燃。姐夫和我说起以前在乡下,一到过年时候听说哪家亲戚买了大号的礼花,特地早早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就趴在自家土墙上,又好奇又害怕地远远地观看。
第二日,姐夫父亲的七十寿辰就是在院子里举办,他邀请了周围乡邻都来参加,浩浩荡荡就是二、三十桌的规模。农村把这样的宴席形象地称为“坝坝席”,请来镇上的厨师带着备好的半成品食材、桌椅板凳来,不必主人操心、宾客等待,只需借用厨房间灶火一眼,不到半天功夫,就有模有样地张罗出一桌桌有肉有鱼的菜肴。乡邻们有随礼送红包的,也有送炮仗、礼花的,还有的拎来糖果、白酒、红布,寓意“见红有喜”、“锦上添花”,也让老爷子的寿宴办得有声有色。
老实讲,席上的很多菜肴都略显粗糙、乏善可陈。尤其过年时候,人人都是满腹油水,可是一桌子尽是猪蹄、扣肉,不见半点时蔬,真有些败人胃口。不过,赴宴的亲戚、朋友们都吃得有滋有味,啧啧称赞肉好、菜多,端起酒杯喝酒更是毫不含糊,也让还有些清高的我也不禁食欲大增、大快朵颐,享受乡村田野边饕餮的乐趣。
这样的肆意饕餮现在想想也是便有韵味。席上有如流水般的大碗的肉、大盘的菜,远处可见青山悠悠,脚边田地间还是麦苗翠绿,头顶上是碧蓝如洗的天,远处隐约听到邻居乡民点起拜年炮…我不知道母亲当年当知青时,是否会慢慢享受这样的生活。或许可以吃上一顿肉“打打牙祭”是其次,这样的热闹更足以让母亲平淡的生活兴奋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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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曾调侃姐夫每次返还老家,就跟“还乡团”一样,带回整箱的土鸡蛋、腊肉、香肠,几麻袋的花生、大米、红薯、萝卜。据说,老爷子这次在一个月前就杀好了年猪,在有些昏暗的老屋里挂满了熏好的腊肉、排骨、腊肠,为满足城里归来的姐夫一家尝鲜吃绿的愿望,把地里的青菜、萝卜、豌豆也早早挖出来堆在房间里。临行前的夜晚,老爷子搭着梯子、叼着香烟爬上房梁,取下挂在梁上熏好的棒骨、肉鸡,搬出床底下整筐的大米、花生,倒腾出空啤酒箱子,帮我们把腊肉装好、把鸡蛋码好,又一箱箱贴上胶带、写上标签…
老爷子干活烟不离口,咳嗽不断,老屋光线昏暗、举步维艰,他让我们别插手,他自己就可以干完。一会儿工夫,客厅里已满满当当排了好几箱,还特地交代这箱带回给哪个亲戚,哪箱可以留着自己吃。
我忽然明白为何姐夫每次总是尽力搬回各种年货,明白母亲他们每次炖鸡煮肉时,总念叨起乡下老爷子的好。我曾经理解的一块腊肉、一串香肠、一篓鸡蛋仅是享受一餐美味,却未曾想到口中之餐是他们遥远的农村生活的记忆,是远在乡间的亲人日夜思念,是行到天涯海角也割舍不掉的乡土怀念。
我终于明白母亲说的“乡下过年才是年”。这份年味无关喧哗,无关热闹,是一句热乎的问候,是一餐实在的饭菜,是一束灿烂的烟火,是融化在家长里短、散发在油盐酱醋中的浓浓亲情、友情。
当我的朋友们在城市间为各种酒局饭局无奈地忙碌奔走,无聊刷着朋友圈更新、吐槽春晚,焦虑地抢着红包、敬业福。我在乡野阡陌、青山绿水间,和人热络地聊起家常、说起往事,兴奋地燃起礼花、放起炮仗,等待着家人热情地张罗起腊味、备齐年货…也许,有人会说这个年过得有些落伍、陈旧。不过,只有我知道,这份温暖、质朴久违许久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