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囚固了我多年,我囚固了我的心。
从骄傲着的、沸腾着的大学时光到坠落到无边黑暗的独自一人,我失掉了所有方向。
我从来没想过在此以后的人生里会有这样的际遇,让我认识并爱上一个叫阿花的姑娘,让我去过并恋上一个叫卡斯的地方。
那是另一个世界。
有阳光的日子里,天总蓝得像水冲洗过一般。一团团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山路里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绵延铺向远处。更远的天边瞧去,便会弥漫着一层飘荡着的淡蓝色雾霭。向阳的山坡上和山地里都是麦田。翻过的土是深棕色的,没有翻过的土,被太阳晒得像白花花的羊皮。麦田里复种的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的浅绿。公路上,总会有着花白的老人迈着悠闲步子,哼着小调,把皮鞭抽打在牛背上。这时,休憩在电线上的三五只灰雀听得“啪”的一声,便慌乱扑腾着翅膀,飞上天去。
四季如斯,平凡却又不单调。
在这最美人间里,适逢又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经历着突如其来的爱与幸福。突然,我是觉得一切重要的都不重要了。譬如说轮椅,譬如说不幸,譬如说苦难,譬如说事业。我觉得在这里,阿花的平凡与善良让我找到了人生唯一的答案。这个答案便是,阿花是我的脚步。
我喜欢独自一人,直到阿花走进我的心里。和阿花一起,我不喜欢独自一人。
我喜欢独自打盹,直到阿花出现我的眼里。和阿花一起,我不喜欢独自打盹。
和阿花一起,我喜欢的都不喜欢了,不喜欢的也还是没喜欢上。
譬如说我不喜欢的那个女孩,我终究没有选择她;譬如说我不喜欢的芒果,我始终不想碰它;譬如说我不喜欢看见阿花的眼泪,我也就跟着流,直到我的眼睛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譬如说我不喜欢听见阿花说送我回家,可我还是回家了。
我是回家了,可我还是爱阿花。
爱上一个人,那么你在路过她的全世界,和她经历的一草一木,在任何时候都亲切而永恒地保留在你的记忆中,并且想起它时会让人鼻子甜蜜得发酸。
有一天清早,阿花帮我穿好衣服,把我抱坐在床边。看着她蓬乱的头发,我低低地问:“花,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不会。”阿花不看我,收拾着电脑桌上的杂物。
我不说话,又继续睡觉,一直睡到晌午。
吃饭的时候,我又问阿花:“花,你会一辈子做饭给我吃吗?”
“不会。”阿花还是不看我,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饭。
我不说话,几口把饭吃了,又继续睡觉,一直睡到黄昏。
晚上洗澡的时候,我还是不说话。阿花见我不再问她了,忽然笑了起来,问我:“唐阿东,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一辈子帮你刮胡子,会不会一辈子帮你洗澡呢!”
突然我大哭起来:“我不想问,我知道你不会!”
阿花拿毛巾帮我擦脸,娇嗔地骂着:“你怕是当真日浓(笨蛋)了,嘴都哭歪了,自己认得还问了做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急又气:“要你管,我要你管,我就问!”
“问嘛问嘛!”阿花边说边脱衣服。
我大叫:“你做什么!你还没有帮我穿衣服呢!”
“老娘帮你洗了老娘自己还没洗呢!有本事你来帮我洗嘛。”阿花也大叫。
“那你把我眼镜拿来。”
“滚!”
“你到底是A罩杯还是B罩杯啊?”
“滚!”
洗完澡我不说话,背朝着阿花,又继续睡觉,一直睡到深夜。
醒来的时候,阿花那双温暖的手依旧是抱着我。我绻缩在阿花的怀里,轻轻依傍着她,把头紧紧贴着她的胸脯上,认真地谛听她的心如何在跳动。我和阿花默默在偎一起,就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那一刻,阿花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一下子把我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我偷偷探出头来在阿花额头亲一下又把头埋进被子。当我再一次探出头来亲一下阿花脸蛋准备把头埋进被子的时候,阿花突然说话了。
“东。”
我不答应,假装睡着。
“东。”
我不答应,假装打鼾。
“你妈逼,还装,刚刚哪个龟孙子亲的我!”阿花骂道。
为了不再挨骂,我不装了。
“东。”阿花亲昵地喊我。
“嗯。”
“我脾气不好,经常骂你。”
“我知道,我喜欢你骂我。”
“我性子不好,经常杠(打)你。”
“我知道,我喜欢你杠我。”
“你真他妈犯贱。”
“不有法,喜欢上了你就有了犯贱这个爱好了。”
阿花哭笑不得,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说:“东,我会对你好,你信不信?”
我点点头。
“信不信?”
我又点点头。
“你妈逼,每次和你好好说话,你就装死,以后别和我说话。”阿花转过背去。
“我没有装死,我刚刚点头了,答应你了。”我振振有词。
“点个鸡巴点,你当真是个日浓,还大学生,黑灯瞎火的,你点头我怎么望得着。还想让我和你在着一辈子呢,怕是跟你半辈子我不是成了傻逼就是成了脑残了。”
“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阿花转过身来,用手轻轻揪我的耳朵,大声叫道。
我用手环住阿花的脖子,满是虔诚而又认真地说:“花,我爱你。”
说完,不知为何,突然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流着。
阿花吻了我一下,紧紧抱住我。
当我的脸贴着阿花的脸,我才知道,原来阿花的脸也湿了。
“花,你会不会抱着我睡一辈子?”
阿花哽咽道:“不会。”
“花,你爱我吗?”
阿花又吻了我一下,沙哑道:“不爱,不爱。”然后把我抱得更紧。
“花,你会不会。。。。。。”
还没等我说完,阿花一下子把我推开,骂道:“妈逼,唐广东,大半夜的,你怎么这么烦。你要是这么烦,明天一个人睡楼上,别和我睡。”
阿花见我不说话,又温柔地抱着我说:“可以好好睡觉吗?”
“嗯。”我嘟着嘴说。
没过几分钟,我又复发了。
“花,你明天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到楼上睡?”
突然,阿花爆发了,捻亮房灯,掀开被子,把我拖起来,骂道:“狗鸡巴日,老娘我现在就把你丢到楼上。”
我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阿花,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我怯怯地说:“我不说话了。”
“不说话你也去楼上睡。”阿花边说边打开衣柜拿被子。
“我真的不说话了。”
“没用了。”
“花,我一个人睡怕鬼。”
阿花一听把被子向我砸来,愤恨地说:“老娘也是鬼,你怎么不怕!”
“我不怕女鬼。”
阿花欲哭无泪,坐到我身上,掐着我脖子晃悠着:“老天,我杂些(怎么)就遇上你这个无赖。”
闹了半天,阿花真累了,睡着了。
她睡了,我真的就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继续睡觉,一直幸福地醒到天明。
到后来,我再也没向阿花问过这些“会不会”的问题。
我知道,爱情,有些人藏在心里,有些人脱口而出。直到阿花告别我的那个晚上,她泪眼朦胧,虔诚而又认真地向我说着我等了好久的那三个字时,我更加坚信这一点。
在一切美好的时光里,都闪烁着那天夕阳下阿花推我去散步的影子,那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愿意用一生去换取。那天夕阳下阿花和我说过的情话,那其中的每一个字眼,我都愿意用所有的时间去复习。
那天太阳刚刚沉落山头,西边的天上就飞起了一簇簇红色的云霞。放眼望去,除了山尖上还染着一抹淡淡的橘黄色光芒,四周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片山林,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公路两边生长着各种野植物都在开花,偶来一阵晚风,一股清淡芬芳的香味便会在空气里弥散开来。远处的山坡上,看不清的点点白色在绿草林中滚动着,听到悠扬的牧曲在山间回荡,这才知道那是羊群主人正赶着它们下沟。夕阳下的生命,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祥和。
阿花推着我往鱼山走去,却不说话。路过农家小卖部的时候,阿花还是不说话。
换做以前,阿花推我去老叔妈家那片菜地干农活,路过农家小卖部时,她会买几袋干脆面给我,然后我咯吱咯吱嚼着面,看阿花蹲在菜地除草。
阿花沉默推着我继续走,我的心徒然泛起惆怅和烦闷。
临近小河边的时候,阿花停了下来,把我轮椅朝向远方的千山万岭。
阿花依然不说话。
我转过头去望着阿花。
阿花眼睛盯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但似乎并不是在认真看什么。阿花发现我在看她,她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又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
听着小河边传来的淙淙的水流声,我也望着前面,喃喃说道:“花,老肥妈说她嫁给阿爹的时候,小河就在这里流淌了。”
“嗯。”
“花,老肥妈说几十年来河道两边的屋舍改变了模样,小河还是在这里流淌。”
“嗯。”
“花,老肥妈说如果哪一天你不要我了,小河就不在这里流淌了。”
阿花一听,用手指温柔地戳了戳我脑袋,说:“唐阿东啊,你说说你,整天除了知道瞎噗(胡说),你还认得什么啊!我要不要你和这条河有个屁关系啊?”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老肥妈!”
“我疯了,我去问,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日浓!”阿花朝我翻了下白眼,又向远处望去。
突然起风了,风把前面山坡的竹林吹得沙沙作响,把阿花的头发撩得纷乱起舞。阿花的侧脸映着霞光,一下子显得清瘦而憔悴。
我的心顿时好像被无数条虫子咬着那么难受。
“花,你天天推我走这走那,你是不是很累?”我低着头不敢看阿花。
阿花半蹲在我轮椅面前,把头埋在我怀里,紧紧抓住我的手。
“东,我是离不开你了。离开你,我怕我再也笑不起来了。”阿花突然啜泣起来。
我终究没忍住,含着的泪花还是流淌下来了。
“花,对不起,苦了你。”
阿花摇摇头,呜咽着:“东,我不怕苦,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怕。”说完泪水就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的心潮开始激荡起来,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动,明明有着千言和万语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看着阿花泪水斑斑的脸,我知道,她此时的内心也正如烧开的沸水翻腾着。
“东,以前我一无所有,除了老肥妈,而现在我现在仍是一无所有,除了你和老肥妈。”
“花,你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我什么都不要了,有你就够了。我想要的平凡,直到遇见你。”
阿花替我擦着泪,自己却还在静静地流着。
“东,你还记得我们回来的第二天做什么了吗?”阿花微笑着说。
“你背我去屋后看芒果树,你又背我上二楼看房间,你还背我去屋顶看寨子。”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做吗?”
“你是怕我无聊。”
阿花突然起身,然后侧在我耳畔,深情地说:“我想做你的脚步。”
顿时我的泪如雨下。我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富有的一刻。
我随后也在阿花的耳畔说了一句:“那么就让我做你的开心果。”
说完,阿花把她那发烫的额头贴在我同样发烫的额头上,然后两人噗嗤噗嗤地笑。。。。。。
直到后来,老肥妈和我打电话哭诉着阿花过去青春岁月所经历的不堪苦难和痛苦,我才大概明白,为什么我是阿花所要的平凡。
或许是因为许多年前的阿花早已跨过山和大海,早已穿过人山和人海,她看遍了人世的浮光掠影,尝尽了感情的盛开枯萎,现在只想停靠安歇罢。
碰巧,这个时候我路过阿花的世界。
遗憾,世间的相逢并不是刚刚好,要么恨早,要么恨晚。
恨晚,那么终究是要离别。所以我还是回家了。
回家后的有一天,阿花和我视频。
阿花:“东,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我:“花,阿是小河边里的水不流淌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视频就这么挂掉。
挂的时候,我忘记哭了,但是我好像听到阿花哭了。
不知多年以后,那条小河是不是不再流淌;不知多年以后,阿花家屋后的芒果是不是不再开花;不知多年以后,阿花所在的寨子是不是不再平凡。
可我知道,每一天,看着孤独的阳光,守着暗淡的黑夜,也得以时间为马,等你飞到我身边,继续做我的脚步,为我一一解开答案。
轮椅将继续囚固多年,可我不想再囚固我的心。
因为你对我说过:“做你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