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是亮的,暗色中潜藏着无数的蝰蛇,眸中闪动着明光。
蛇吃狐狸吗?那何不将她就地吞没,好过在这里,接受这无止境的审判,苏漼漼的血已经干涸,露出的白骨以已经习惯了刀刃似的冷风,眼神如同被拍上岸的鱼,无神地望着夜幕。
天上天下,无人救她。
“族长,杀了她吧,她是出卖族人的叛徒啊。”
“向人类提供狐皮,剔骨献肉,其罪当诛!”
站在顶端的红尾狐狸悠悠开口,声音镇定,“若是我们杀了自己的同类,那跟人类有什么区别?”而且血气折寿,谁都不想损了自己的修为,苏漼漼替那族长接上了她心里的后话。
“不杀她难以平众怒!”
众怒?群众只是想看事不关己的热闹而已,就像人类愿意花点小钱在大街上看人狗相交一般。
妖也如此,而且还是这些自视清高的骚狐狸,有的尾巴还没老实收起,衣袍下露出的脚还没有化为人形。
完全化为人身的苏漼漼一丝不挂地被围在正中间,她像是这个包围圈中唯一的缺口,被刀尖狠狠地挖开的缺口。
这时,一个狐面人身的老狐狸拄着拐杖向族长走来,族长看他的眼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敬重,毕竟是经历了六位族长的元老。
“放了她吧,修得人心不易。”
“修得人身就好,要那肮脏不堪的人心做什么?”
老狐狸嗤笑着摆了摆手,“人是因为有心才成了人,那层皮囊也因为成人了才有意义。”
“那也不能容她继续祸害族人啊!”有人抗议道。
“那就将她流放了吧,此生不再进入妖界人间·。”
流放她吧,流放她吧。这样的话,它们是不是也是如此对苏漼漼的母亲说的,那个被指控跟人类有染的可怜狐狸,身怀六甲却被流放,直到生下来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它们只是想看别人的笑话,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是一样的。
苏漼漼的母亲似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笑话,所以生下苏漼漼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那个被所有人被视为荒芜的地方,是苏漼漼第一个故乡,襁褓之中的她被一颗没有叶子的老榕树给抚养长大,老树喜欢水,还很喜欢苏这个字,所以就唤她为苏漼漼。
老榕树没有叶归根,按理说应是命不久矣,可这个狭隘的峡谷之下却暗含着充沛地灵,足以滋养此间万物。
或许是因为如此,苏漼漼并没有长出尾巴,骨骼面容越来越向人类靠拢,在月圆的第十八个时节,苏漼漼终于褪成了完全的人形。
起初苏漼漼并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或者换句话来说,她并不知道这个峡谷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她并不知道现在自己置身于的这一方天地,在别人看来会是有多么荒诞不经。
没有树荫的老榕树,没有水的河沟,被母亲摔下悬崖飞不起来的雏鹰,苏漼漼认为它们都是合理的,可不经常出现的黄鹂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是她一现身,绝不会摆出好脸色。
“这个峡谷的一切,都是会被人类摒弃的。”
“为什么?”
“因为怪。”
“为什么怪?”
“因为不入流,所以怪,人类可多了,还很聪明,若是很多人排挤,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我们独自一人,也没有做错什么呀。”苏漼漼一脸天真的回答,让黄鹂顿时无语凝噎。
黄鹂梳理了下自己的羽毛以掩尴尬,“总之,你要是跟人类生活在一起,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了。”
人类世界有无数条路,错综复杂,苏漼漼一直不明白人类都是怎么识别认路的,但其实要是换个思路去想,这些路不是用来走的而是用来站队的,那就简单了不少,再加上路有很多,但方向只有来和归,那更容易明了了。
其他的苏漼漼不敢保证,但她敢说,酒是人类创造出来最好的东西,喝着喝着有时候能飘到另一个世界,在几个世界里来回穿梭,乐此不疲,她还特别喜欢醉酒后话很多的人,这样她就能知道关于人类更多的事情了。
关于她自己的事情,黄鹂说要三缄其口。
不准说自己的出生地在哪。
不准说自己的真身是只狐狸。
永远不要向人类道出以上这两点,特别是男人。
后来苏漼漼才知道,人和人之间尚不是毫无隔阂的,更何况是人和妖。
但在人类的世界待得越来越久,苏漼漼就越来越觉得黄鹂说的好多话都是在骗她。
歌管楼台声细细,春风拂柳水盈盈。这是一个比那方狭隘的谷底更加广阔的世界,谷底的风景,待久了,无论站在哪都看腻了,可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尽。
在这个世界活跃的人,更是妙不可言。
在遇到徐澄泓之后,苏漼漼开始明白,原来春山如笑、风花雪月并不光是写景的。
喝醉了的徐澄泓一个劲地要跳河,周遭的人一个劲儿地要拦,苏漼漼见状,猝然上前推了一把,徐澄泓一个趔趄,就跌进了河里。
还未等他喊救命,岸上的人就说话了。
“这河淹不死你,给你醒醒酒够了。”
徐澄泓抬首,白日的光辉漏进了眼眸,少女清秀的美中,眉眼却还透着一丝点缀般的妩媚,霎时,众生皆为草木,因为遥遥远山已露出了真容。
两人四目相对,中间有春风拂过。
没有用多大的功夫,徐澄泓的眼神就从醉酒的静波升为无法遏制的狂潮,苏漼漼望着他,才深深意识到自己是只狐狸,“骚”字为骨的狐狸。
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苏漼漼总读起来没有实感,金和玉太贵重,风和露太易逝,缠绵悱恻中的他们是永恒的,佛说的想入非非,在每一次拥吻之中,那非非之境都似乎触手可及。
怀才不遇的徐澄泓在苏漼漼的身上找到了谱写史诗的豪情,苏漼漼在徐澄泓的身上发现了新的世界,每一次灵魂从肉体之中被挤出去,苏漼漼看到的自己,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
比起告诉她诗文歌赋、告诉她澄泓这个名字出自谁的笔下,苏漼漼更享受于从徐澄泓那获得的爱,她得到了黄鹂口中最难得到的东西,这在以前的世界里是绝对不可能获得的,老榕树不会用枝干来品尝她身体中的秘密,河沟不会拥住她的脊骨,那只一整天只会哭爹喊娘的断翅鹰更不会说出:“谁说壮志难酬,我这不是有了你么?”
她的心已经出走,誓要逃离那个狭隘荒芜的峡谷,和她原本的面目。
看花人若看得入神,就总是会忘记,绚丽的表象都耐不住岁月枯荣的。
“之后呢?之后你发现了她的真身是只狐狸,便利用这份感情,积存了不少狐狸皮吧?”老狐狸用力把拐杖往下一摁,杖下被压住头的徐澄泓嗷嗷叫起来,他的脸埋在土里,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哪里敢啊,我当知人妖殊途,实在是接受不了,便叫她回去,我母亲重病在床,没有可以熬过冬的衣服,她便送来了那件狐皮,剩下的我一概不知,若您不信,你尽管把这个屋子翻个底朝天,找不出多的一件狐皮了。”
果真如徐澄泓所言,家里没有第二件狐皮。
老狐狸放下拐杖,又看了徐澄泓一眼,“你跟她,只是如此了吗?”
“万物入世,立分六界,人是人,妖是妖,若是谁擅自逾越,都难得善果,我爱她,我更爱我们彼此都能有安定的日后。”徐澄泓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污娓娓道来。
老狐狸站在门口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空中有一只苍蝇,在这简陋的屋内跳着舞曲。
若是他利用苏漼漼残害族人以此获利,为何家中摆设还如此简陋?老狐狸沉下眼色,暗暗叹了口气,也许他对苏漼漼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弃如敝履的负心人,只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罢了。
可怜苏漼漼,被流放到他方时,嘴里还衔着徐澄泓三个字。
老狐狸折身而去,黑猫在他眼前的高墙飞一般地跑过,紧而钻进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
如果不在徐澄泓这儿,那么剩下的狐皮狐心都去了哪里?
2
这个世界明暗交叠,总有光照不进的地方,日转星移,光从来不会变化位置,公平和不公的天秤今天依然相持不下。
可人是会变的啊,他可以选择走进白日亦或是遁入夜影。
就像是藏身于黑市的人们,明明都是商人,手底下交换的却是一个个摆不上台面的秘密,老狐狸觉得,这里的人带着假面实属多余,因为他们的皮囊就是一张怎么也不会看破的假面。
最中间的一个摊位空无一物,带着猴面具的摊主剥着橘子,剥了一个又一个,都是坏橘子,可他专注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会这样一直剥下去。
“你剥了这么多都是坏的,那袋子里剩下的,不都是坏了的?” 老狐狸上前看了一会说道。
猴面具又剥到了一个坏橘子,“这么多坏橘子里要是有一个好的,岂不是美哉。”
“你的摊位上什么都没有,你卖什么?”
“谁说有价值的,一定就要摆上台的?”猴面具反问,抬头瞧了老狐狸一样,“你这狐狸面具跟真的似的。“
”那你的价值,都放在哪里?”
猴面具点了点自己的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价钱?”
“看你想要我说什么。”
老狐狸把拐杖握得更紧,眉头微蹙,“狐皮最近在黑市流通的情况。”
“太多了,你知道光是一天就有多少狐狸皮在这流通吗?”猴面具冷冷地笑出了声,还在剥着橘子。
“那你就一件一件地告诉我。”
“那价格可不便宜。”
“钱我会给,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猴面具饶有兴趣地将老狐狸打量了个遍,也不再多言,从桌子底下翻出了一本册子,扔在案上,老狐狸拿起翻阅,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是蚂蚁的死尸。
“哼,亏你比我活了那么多年,脑子也不见得比我灵光到哪里去,这一页一页得翻,你不得烦死。”猴面具话里有话,登时又放下了一个烂橘子。
“交易人那一栏有个叫芰荷衣的,三个月前,交易的狐皮量一下子暴增,品相绝佳,我听说,她还跟不少医馆交易了狐心狐骨,可惜的是,赚到的钱又不能到她自己手上。”
“为什么?”老狐狸皱眉。
“我说的太多了。”
猴面具话音刚落,老狐狸长袖一翻,钱袋重重地落在了桌上,“继续说。”
“朝廷有个组织叫绯衣组,表面上打着铲除妖魔的口号,实际上遇到妖兽,便抽筋拔骨,压榨到最后一丝价值也不剩,这芰荷衣就是他们其中一员。”
看来朝廷也爱带假面。
猴面具又从袋子里拿出了橘子,他望向不远处卖伞的店家,十步杀一人的千机伞也沦落到要参与市场竞争,这个世界每天总有些荒诞却必然的事情在发生。
“你出手这么阔绰,我再送你一个消息,绯衣组里不全是人类,会当叛徒的,也不光是人类。”
老狐狸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冷光,这绯衣组一定跟苏漼漼有所联系。
可从苏漼漼的嘴里当然什么都问不出,所以只能跟那个芰荷衣亲自打交道了。
“你知道怎么联系到她么?”老狐狸把名册摊在桌上,指了指芰荷衣。
“很难。”猴面具的手肘抵在桌沿,停滞了一会悠悠开口,“但能办到。”
交易的地点是在一架无人的小船上,老狐狸提着一袋狐狸皮,那都是部落征伐获得的战利品,不过毛色品相当然没有自己族人的好。
芰荷衣很快就到了,她只蒙了一层薄薄的面纱,美目流盼之间,胜过万千星华,直叫人色授魂与。不过老狐狸见过一代又一代的人,妖也是一代换一代,多少姹紫嫣红惊世之姿没有见过。
芰荷衣莲步刚点上船头,就猝然一怔,似乎是已洞悉了她的想法,老狐狸抬起拐杖指了指对面示意她坐下,随即又把目光下放到湖面上的冷月。
月轮随着水波的变转而扭曲,宛如烧制失败的玉盘。是半成品,是失败品,是回不到天上去的。
流放的信徒,也绝不能再回到曾经信仰的圣地。
“我应该想到是你的。”老狐狸的语气里有嘲弄,不过是在笑他自己。
芰荷衣沉默着。
“族人当时诬陷你与人类有染,将你排挤流放,你便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族人吗?”
芰荷衣依然沉默着,整个人凝固在了原地,好像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
“你利用了你自己的女儿。”
“我没有!”她开口的第一句即是愤愤的反驳,为自己辩护,“她是自愿的。”
“对于根本没有接触过爱的人来说,一个曾经会抛弃爱的家伙是巨大的天敌。”老狐狸沉沉道。
芰荷衣挑起了俏眉,“我说了跟我没关系,是她为了男人自愿的。”
男人?老狐狸马上想到了徐澄泓,“可他说了与他没关系。”
“你都活了多久了,还不知道男人会只骗女人吗?”芰荷衣眼角翘起了媚色。
他被骗了。老狐狸面色一峻,手底下的拐杖出现了裂痕,“果然是个负心汉。”
“不,他是爱苏漼漼的,但他。。。。。。更爱我,更爱的是我身后绯衣组这个庞大的背景。”提到了自己的战利品,自己笑意更甚。
拐杖在老狐狸的手下化成碎片,未得善果的又何止一根拐杖。
什么万物入世?什么不得擅自逾越?什么难得善果希望彼此拥有一个安定的日后?他怎么就忘了啊,徐澄泓是个文人,巧言令色的文人,他的话说的太漂亮了,莫说入世未深的苏漼漼,连他这六朝老狐都差点叫他骗了去。
绯衣组归属于朝廷,而怀才不遇的他正是被朝廷所遗落,若论美色,芰荷衣把狐媚发散地淋漓尽致,她的身上有徐澄泓想要的一切。
苏漼漼的故事因为徐澄泓画下句号,而徐澄泓却刚要到高潮,他的爱情史里不光会有苏漼漼的名字。
“徐澄泓知道你是苏漼漼的母亲吗?”
芰荷衣不以为然,“他不需要知道,有了爱,还顾得上什么温良恭俭让。”
老狐狸把拐杖扔进了湖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沉落。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火入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入世易,求道难啊。老狐狸站起了身,“苏漼漼被流放了。”
“流放到哪了?”芰荷衣似乎没有半点担心,仿若只是打翻一杯水般平淡。
“你想见她吗?”老狐狸的声音越来越低,芰荷衣灵眸一转,见势不妙,刚要站起身,身后的湖面响起一阵异动,几根看不清真面好似黑色荆条般从湖中飞腾而出,猛地缠绕住了芰荷衣的四肢。
芰荷衣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惨叫,又一条黑色荆条卡在上下唇中间,发狠地往后扯,口水和血水搅浑在了一起在夜色的昏暗映衬下宛如污浊的泥。
“这可容不得你拒绝。”老狐狸没了拐杖,脚步反倒更加轻盈,他拂袖离去,迎面而来的是夜风习习,刮过了耳边,盖过了身后香消玉殒的声音。
尾声
老狐狸是第一次来到苏漼漼成长的峡谷,往上看,广阔无垠的天空被崎岖不平的峡谷两端挤成了一条虫。
不成人形的苏漼漼倚靠着大榕树,似在发呆,也似在等待老狐狸的到来,脚底边有一具黄鹂的尸体。
“她已经死了。”老狐狸说。
苏漼漼撇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我也算给族人们有个交代了,至于徐澄泓,你是要杀要剐还是留他一条贱命?”
苏漼漼抬起左手来回翻看着,五根指头,有三根只剩白骨,“任他死生吧,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一个被利用的人却说她在利用别人?老狐狸皱起了眉头。
“因为你们驱逐了那个女人,她才扔下了我,我才遇见了徐澄泓,遇见徐澄泓就落得这般下场,你们,所有人都难辞其咎。”苏漼漼的声音是前所未闻的恶狠,惊得老狐狸心头一怔。
“其实在我出现之前,徐澄泓就已经和那女人有所联系了,我是故意接近那姓徐的书生,然后暴露自己,牵线搭桥地引出那女人。”苏漼漼冷笑,“我道行尚浅,形成人形还亏得是这里的天地灵气,杀不死她,但是你却可以。”
老狐狸咬牙道:“你利用我?”
苏漼漼先是冷笑一声,眉角高高翘起,随即又发出一阵骇人的长笑,“一入世,百般苦厄,千番手段,你又如何?”
笑声在峡谷之下明彻地回荡,风穿过却好似惨淡的呜咽声。
“只是我漏算了一笔,我不知男女之间的情欲竟是这世间最美的风花雪月。”苏漼漼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老狐狸下意识要后退,却发现自己不得动弹。
什么时候,他的脚被吸进了土中?
“可怕是再也不得体会了。”苏漼漼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但老狐狸知道,他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只因漏算了这,入世之心。